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过了几日,小泥巴食水不进,瘦得如髑髅。一看到肉,他便会想起烛阴,心门作呕。所有生路皆被断绝,活着仿佛没了意义。夜漫风萧,寒意潮一般的打上来。
忽然间,房门被咚咚叩响。
小泥巴发乱头蓬,两眼无光,似一堆熄了光的灰烬。他一动不动,等着那叩门声歇。然而声音非但不歇,反倒一声接一声,叩得极有节律。
“我不吃饭。”小泥巴将头埋在膝盖上,恹恹地道。“你们别送了,滚罢。”
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小泥巴烦了,站起来,大喝道:“门锁着,我开不得!”说着,便伸手去重重拉那门,然而 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泥巴愕然,却见水银似的月光下,一条血淋淋的肉虫盘踞在苔阶,艰难地抬头望向自己。
小泥巴吓了一跳,往后跌坐下来。
满身鲜血,被刮了鳞、剥了皮的烛阴口中叼着一片衣角,磕磕绊绊地道:
“我……回来了。”
它爬上苔阶,经行之处留下一道惊心血迹。
“你还活着?这是怎么了?”小泥巴又心疼又惊喜,赶忙从床上抱来葛衾,小心地将它裹起,依着它教的符箓画了个延生度厄咒,又慌忙去寻房里剩得的土元、末药粉来给它敷上。
烛阴艰难地道:“怎么一来便咒我死?我被文府道士逮住啦!蜕了皮方才溜得出阵来。可终究是没气力了,爬了几日方才到你门前,又拼了老命啃掉了水精咒……”
它伸出嘴巴,将口中叼的布片给小泥巴瞧,这才软绵绵地瘫下。小泥巴接过布片一看,那是一片衣角,绣着云鹤纹,正是无为观的道袍儿。心忽而砰砰地响,也似是有个小人在腔膛里用力叩门,他看见衣角上绣着一些小字,横七竖八,像爬虫。
衣角上缝着:“字吾儿易情,安好,勿念。”
不知怎的,那一刹间,眼前泛起了泪雾,决堤的泪遽然流淌下来。他师父不爱写字,也不会绣花,可为了他却做起自己最笨拙的针线活儿。墨迹会被雨水打湿,可绣线便能留存。师父能给自己回信,说明她此时一定活着,只是因天书的缘故,他们如今似分处海角天涯,暂不得见。小泥巴用箭袖抹着脸,哽咽着问烛阴:“你见到我师父了?她还好么?你把伞带到了么?”
烛阴点头,“那是个顶厉害的女人。凡人中若有能徒步行上天廷的,那便定是她了。”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小泥巴明白师父神通广大,定是从文家的包围里脱逃了。他颤抖着将那布片捧在手里,贴在心上,仿佛那是娘亲温热的胸膛。
烛阴又道,“她还说,她一定会来救你的,总有一天。”
小泥巴含泪道:“我不会等她来救我,我会自己走出去。”
“你想反抗天书?”烛阴有气无力地问,“是天书将你困在文家的罢?那可是神物,落在其上的字迹便意示着天命。”
“不,我不反抗它。”
他擦尽眼泪,眼里却仍闪着光,分明映着月影,却如藏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我会掌握它,掌握我的命运。”
(三十七)孤舟尚泳海
堀室幽暗,灯火昏黄。墙上悬着染血的甲兵斧钺、刀矛鞭针,靠墙倚着四十余斤的重枷和伐树大锯,皆浸在血泊之中。
窟室中央立着一人,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纻丝袍儿,头戴方巾,腰里悬着象牙串子,像个儒生,双眼却漠然而冰冷。那是文家之主文试灯,他伫立在血洼里,手提兔毫笔,正往洮砚里蘸去,砚里盛了一层薄薄鲜血。
文试灯斜着笔,见血未浸过笔头一半,便蹙起眉,向书童道:
“还差几字,墨不够了,再添些来。”
书童着一件对襟短褥,瘦瘦小小,连声应诺。他细瘦的胳膊往旁一探,却提起一柄狰狞的鬼头刀,走向跪在一旁的血人儿。
那血人儿衣衫褴褛,遍体令人惊心骇胆的刀伤。围在身上的破布条上绣着葫芦纹,本是极好的料子,如今却破碎得不成形状。见书童前来,血人栗栗发战,然而当那刀刃落在背部、剜下一大块肉时,他一声不吭。
书童用碗接了血,恭敬地盛到砚中。“老爷,墨已好了。”
文试灯颔首,笔毫蘸饱了血,在微微泛光的天书纸上落字。
为铸神迹,写一回天书要费许多血。因天书不能写不可发生之事,若是写了,即便落字,也会当即消失。文家从古至今竭力欲成的神迹便是用天书试出将来千百年人世间会发生之事。然而这铸神迹之途崎岖坎坷,许多时候未在天书上试出结果,光阴已无情流逝,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伟业传到文试灯一代,他倒想了个法子。若一个个字试太过麻烦,便集众人之力,将蒙学的孩童聚起,教他们习字念书,往后便一直困在府中,让他们同书天书。若有异心的,便送去刑房放血碾肉,磨成墨浆。
文试灯因此而失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一个昏厥不醒,还有一个苟延残喘至今,这便是在府里招摇的文公子了。
男人冷酷的目光落在那血人儿身上。文公子蜷缩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狸奴。他疼得厉害,未被血染过的脸颊白得似雪。
天书纸上落下一点殷红的血渍。文试灯沉息运笔,最后写上一划。一刹间,男人如夜色的双目亮起希冀而狂烈的火光。
“成了!”他低喝道。
这喝声仿若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开,书童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素来冷肃的男人的身躯中仿佛充满了疯狂的暗流。
“成了,我们成了,文家成了!”男人语无伦次,掷笔高呼。文公子亦颤抖着抬起脸庞,惊恐又欣喜。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他不用再受苦难。
因为血字天书终于落成了。
——
烛阴回来后,日子如鼓枻的轻舟,晃晃悠悠地飘走。小泥巴总算被放出房来,他肯吃饭了,一顿能吃上三碗八宝饭,他身子休养好了些,可文公子却又病倒了。
文公子本就是个病秧子,既有沉痼,又有纷至沓来的外伤,哪一日归西了也寻常,故而小泥巴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到了他当去值夜的日子时,他怀着满腹仇忿对家丁们说:“你们主子坏透了,竟将一条臭蛇放入我汤里,我若去伏侍他,他是不是又要磋磨我,甚至拿我来炖汤?我不去了,你们是领工钱的人,该为他卖命的人是你们。”
家丁们无奈,但看他方才从绝食里缓过来,便也答应再让他歇息一阵。
为了让烛阴早些长好鳞皮,小泥巴偷偷踅去后厨里,借着领饭食的工夫藏起一柄小刀。他划破手指,用血画延生度厄咒,让烛阴躺在血阵里头。这肉虫起先奄奄一息,后来竟也有了生气,胡乱打滚,大声叫痛。小泥巴赶紧用手指塞着它嘴巴。
待生出一层薄皮,略有了些红鳞,烛阴慵懒地趴在血阵里,翘起尾巴,道:“闲着无事,我来教你用宝术的法子罢。”
小泥巴点头,在它面前盘膝坐下。
“首先要心平意静,通体行气,就是平素你发用宝术的那一套。然后——”烛阴指手画脚道。“感到愤怒!”
“愤怒?”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不错,愤怒也好,仇怨也罢,总之便是要以一种极强的情愫充盈心头,而只要那情感不绝,你的火也不会熄灭。”
小泥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点明焰。
他对烛阴邪恶地流涎道:“我想吃你,非常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