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依然面无表情,不见喜悲,缓缓道:“阿虹,你呢。”
但虹道:“不是阿虹,是但虹。”
“原来如此。”府君冷漠地说。
荆苔倒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当归忽然攥住了他的袖子,荆苔低头:“你什么感觉?”
当归看着他们,语气不善:“该死。”
第76章 寄燕然(七)
府君的视线冷冷地扫过堂下,包括他的三条血脉,最后他淡然道:“倒是老夫记性不好,忘了。”
小少爷得意地大笑,以为自己在两个前姐姐面前获得了极大的胜利。
从此以后,不论是明府,还是家族的秘密,都将完全地属于他,不会有任何人能阻碍他,小少爷越想越高兴,笑得五官扭曲,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神态去看计臻和但虹——他满以为自己能从她们脸上看到挫败、不甘、或者其他的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是任何能证明她们是败者的证据。
但小少爷的表情僵硬在一个狰狞的状态,他没能看到他所想看到。
两个姐姐都很淡然,就好像她们失去的只是数千里外的一阵风,她们所根本不在意的风,又或者是只是一片落叶而已。
计臻笑了笑,环顾四周,道:“贵人多忘事,自然如此。”
但虹攥着她的袖子,一言不发。
她好像又沉进噩梦里了,呼啸、塌陷、风暴,都像一把钉进她脑门和胸膛的铁锤,一下一下,持续不断,她会被这个过去的铁锤严实地钉进过去的噩梦里,她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因为一切已经发生,一切不能转圜。
计臻握紧但虹的手,对着府君遥遥道:“府君,今日锦杼关遭此大难,府君可曾想过?”
“老夫乃是凡人,不晓通天之道。”府君非常平静道。
越汲实在看不懂明府府君,他在锦杼关的年岁,从流浪,到寄居,再到离群索居,他离实际上的锦杼关很近,其实又很远。
他听说过百姓对府君的颂歌,也曾在车队里远远看过一眼,但府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不知道。
远处风云变幻,地动山摇,薤水水面不断上涨,水塔折断,想来逐水亭的仙师已经纷纷踏剑而出,在黑云压城上露出如流星一般的光痕。
唯独此处,平稳如初。
“既然地动,明府有此大阵,为何不开门?”越汲终于没忍住,质问。
小少爷理所当然道:“这是我们先祖留下来的阵,凭什么给旁人用?”
越汲气急:“果真……一脉相承!一个模子的冷心冷性!无情无义!”
荆苔心想,当归说得不错,果真该死。
他此前并不知晓这一层关系。
越汲被乾娘所收养时,计臻已经养在她的膝下了,看上去比晴姐小上几岁。
越汲记得那天计臻穿的素色衣衫,头上只有两支银簪子,耳边一对葫芦形状的坠子,很爱笑。
晴姐不爱说话,平日里沉默寡言,后面遇到了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夫君。
在家里常常吵吵闹闹的,反而是他和计臻两个“外人”,每次他们俩掐起来,乾娘和晴姐老是在旁边支起桌子喝茶看热闹。
此前,越汲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
在锦杼关流浪多年,没碰到几个好心人,倒是各类杂碎遇到不少,晚上想找个能避风雨睡觉的地方也难得。
他并未从乾娘口中知道计臻从前的事情,也没有着意问过,反正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而未来还在前面,越汲相信他和计臻会有一辈子,完完整整的一辈子,等到哪一天谁去了,另一个人就会给对方支一个棚子守灵,一直守到能一起走的那一天。
府君抬起眼睛,似乎什么也触动不了他,明府之外的地动似乎都无法让他的头发丝颤抖一下,他抬起眼睛,第一次注视自己陌生的、已经长大的、被自己早早抛弃视为弃子的女儿,只是问:“你为何而来?”
“府君。”计臻说,“请您打开大门,迎百姓进来。”
声音平缓却有力、坚定。
小少爷立刻暴了:“你想得美!来人!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
家丁们纷纷互相交换眼神,府君没有开口,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听从小少爷的话。他们是明府的人,这里护佑了他们的平安——在这危难的一天。
府君一直没有开口,他和自己曾经的女儿仿佛陷入了一场凝重的对峙。
几个侍女疾步奔来,“啪”地跪下,焦急中还保持着对府君的尊崇,其中一个道:“府君大人,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正在……叩门。”
而可以听到的是,那些撞门的声音就像军队拿着粗重的圆木撞击城门,很明显这位侍女对情况作了稍微的语言修饰,期望能免受府君的怒火。
过了很久,府君才开口说:“曾经我对你抱有期望,我觉得你聪颖非常,成熟异于同龄人,我曾经相信你的双肩能够担起家族的秘密。”
小少爷勃然变色。
计臻不为所动:“过奖。”
“只是后来你并没有长成老夫预期的模样。”府君很真心诚意地叹气,双手交握,“这是在很遗憾,我不得不为之。”
“所以,他——”计臻看向小少爷,“他就是您选好的人么?”
“或许是吧。”府君说。
越汲焦躁难耐地东张西望,荆苔走过去,低声问:“你想要做什么?”
“当然是开门!”
荆苔点点头,抽出了浮休剑,家丁们骇得一跳,府君终于有了点兴趣地看他一眼,道:“交了厉害朋友,是么?”
计臻耸耸肩,用一模一样的话回敬了府君:“或许是吧。”
荆苔轻轻扬手,浮休剑正要凌空刺出,当归拉他。荆苔低头,对上当归不赞同的目光,他知道当归要说什么,无非是他如何做都不会有用,何必要做。
他捏了捏当归的虎口,浮休剑应心而出,快得能刺破雨滴,又瞬间消泯。
荆苔的的手还停在原来的高度,墨绿衣袍摇摆如飞蛾。
小少爷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下一息,命剑直接出现在了远处的明府大门,却吃了瘪——明府大门坚挺,不见分毫颤抖,浮休的剑光与大门的阵光相抵,迸出能刺瞎人的白光。
“不行?”越汲急道。
荆苔摇头,收回命剑,浮休嗡嗡作响,仿佛在重演门外凡躯肉身撞击的闷响、断肢的血糊、幼童的哭叫——舔舐父母的血。
计臻问:“如何才能打开大门?”
“不可。”府君吐字绵长,“明府的门,会有人能打开,我们家族数百年的守候,就是为了等这个人,等他打开大门,走进来。”
“你知道会发生这些?”越汲没等他说完,额上青筋暴起,一股心火冲破天灵盖,“你是明府府君!你知道为什么不预警!为什么现在还不开门!!”
“是,我知道。”府君坦然地说,然后他转身进门,声音远远飘出,“明府不会再迎任何人进来,除了那个人,其余人,想走的自然可以走,老夫不强留。”
庭院的人唰唰跪了一地,竟没有一个人肯走。
计臻的表情变幻莫测,越汲眼里冒出怒火,踢碎了脚边的一尊花瓶,他冲上去要杀了府君,却被计臻拉住。
计臻说:“他只会老死,不会意外亡故,这是他们家家族的秘密之一。”
她就这样公布了府君的家族秘密之一,庭院的奴仆们面露惊诧,头更低了,恨不得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更好是失忆才好。
“我们走吧。”计臻回头对荆苔说,“麻烦公子,我还想多救几个人。”
荆苔看了她一会,这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至少从外表上来看,她和越汲仿佛都不具备力挽狂澜的力量。
他指出:“逐水亭和燕泥炉会比你有力量,至少他们都是修士。”
“不要指望燕泥炉。”但虹说,“地动来临,珠脉会全部塌掉,他们自顾不暇——也是泥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