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各地的散修围在梯子处,看见荆苔便让出一条道来,然后从中挤出一位年纪大些的老道,头发没剩几根,眉间的皱纹倒比头发还多些,腰间挂着一串看起来实在有些过多的香囊:“二位仙长,这我等已经是尽力了。”
“您尽管说。”荆苔道,“我已经把阵图看过了,实在是精妙好阵,只是东南方的阵纹已经磨损了。”
老道想了想,和其他修士交换了一下眼神,斟酌着说:“就是过于精妙了,我等按照阵图将缺漏之处一一补上,东南方的阵纹只能由我们自己想来补,已经画了数百个了,都不对。”
荆苔:“怎么说?”
“翥宗乃大宗,此阵经在下看乃是温和从容求长存之阵,而非破而后立,便如洪水,宜疏不宜堵,四方方位互有流转,我等参考了其他方位的阵纹。”老道捻来五张递给荆苔,“这是商讨出来最合适的五个,头一个已经画上去了,看起来也没有问题,灵石也顺利填了上去,但……我们还是觉得味道不太对,就是那种……神气不对。”
荆苔拿着五张纸,一边看一边登梯,二楼没有照明,只有无穷无尽的灵石堆叠以支撑法阵运转,莹莹的五彩光漫出来。
他进去了又探出头来:“出手的时候有点数,别太过。”
话毕,荆苔感觉到自己脸颊被毛扎扎地轻轻打了一下。
老道不知仙长在和谁说话,谨慎地没有应声。
甘蕲根本没有挤过来,他站在老远处,伸了个懒腰:“知道了——”
他狡黠地指了指自己的颊边,恰好荆苔又被打了一下,一把抓住——居然是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编的小辫子!一回想方才甘蕲的那声“别动”,荆苔反应过来,狠狠白了甘蕲一眼,甘蕲乐滋滋地照单全收,踩着遂初剑高高兴兴地上了天。
荆苔一甩袖子回到门里,没什么表示。
老道站得近,听到好几下沉闷的“咚咚”声,好像跺脚的声音,不过那仙长怪斯文的,应当不会在没人的地方生闷气到跺脚吧!
第126章 渡河汉(十二)
甘蕲在半空停下来,柳霜怀在子时的前一息做了个手势。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扎眼的剑光劈空而来,肆意游弋,仿佛一尾红鱼在自己的领地嬉戏游玩,仿佛这夜色只不过是它呆惯了的另一条大河,而甘蕲本人就隐没在溅起的水花之后,看不清神色。
柳霜怀被那凶狠的剑意一激,自己的神识就不受控制地向外膨胀。
他反应过来时,秋竹刀已然出鞘一半,蜂鸣不断,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绝不是刚破入洞见境的水准,就算是自家兄长全盛之时,柳霜怀都不一定会如此风声鹤唳,那就是被镇压在芥水月火寺数年之久的遂初剑么?
护山大阵终于有了反应。
坐落于河中洲的翥宗大山没有名字,当地人直接以“仙山”之名称呼它,没到寒夜、日出、傍晚夕照、雨过天晴、鹅毛大雪之时,紊江上方就会被重得不辨方向、一片朦胧雪白的浓雾所包裹,不得允许,无人能跨过澎湃大江、重重迷雾、说不清道不明旋涡分布到达翥宗大山,正如凡人一辈子也不能碰到海市蜃楼似的仙山。
此时此刻,从水浪不停拍击的黑色礁石、截埋进水里的红树林、曾经悬挂鲜红如水绸缎的高峰,从翥宗的无数角落,被补全的阵纹兀然亮起,先是无数的星星点点,而后由点成线,离火吹入草原似的,飞速地灼烧相连。
一时间,所有人都处身于阵纹燃烧的炭火似的气味之中。
柳霜怀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原来这才是大阵的实力?”
那当时林檀出手,为何大阵毫无反应?
他一道尊主令出手,命令所有弟子呆在原地、不许乱动。
老道和他的同道也露出惊诧的表情,这虽然都是他们一笔一画补上的,但毕竟是古阵,他们从未直面其风采。
符咒阵法一道已经式微,曾经的辉煌终是只能在古书典籍之中才得以一望其项背。岁月如大江大河,谁知道如此数年过后、那所谓的护山大阵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强大、不可一世?
他们从未做此念想,不过是又一场徒劳无功的尝试而已。
阵纹燃烧近大半,红鱼巨剑在大山上方嚣张地来回徘徊,投下红光,与黑螭交相辉印,似乎打定主意要以鱼身为饵,引巨兽出笼,它如此不慌不忙,完全不担忧正在苏醒的大阵会有怎样可怖的实力。
很快,正殿聚集的人群脚下也被燃烧的阵纹所占据。
“退后!!”柳霜怀大喊,所有人醒过神,慌忙后退,老道愣住了,心神澎湃,视线都被烧得氤氲不定,呼吸和脉搏压过了一切声响,他听到从大地底下传来的心跳。
“嘭!”
“嘭!!”
“嘭!!!”
有条不紊,每一声都比前一声要更加有力、更加坚定——
老道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退后,他已然浑浊的瞳仁中燃烧着莫名的神采,随即不假思索地跪下来,双手伏地,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逐渐滚烫起来的地面上。
“邵师叔!”有人低呼他,“您在干什么?快起来!!”
“嘘——”邵沛全脸的肌肉小幅度地抽搐起来,“你们不懂。你们不懂。这是道。”
邵沛老态龙钟的脸上,时间似乎正因他激动、剧烈波动的心神而反向流动,多年不再寸进、仿佛全然凝固的修为忽然摇晃一动,碎了一个角,老道的表情甚至都因此变得狰狞,泫然欲泣。
其余阵修纷纷停下脚步,互相对望,从对方的脸庞上寻找共鸣和怀疑。
很快,有一名年轻的女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学着邵沛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不到一息,她遍身的神识也颤抖地发生变化,露出和邵沛几乎一致的表情,睁得老大的眼眸里飞速地积下两滴泪珠。
“这是道。”她抖着嗓子说。
所有阵修都齐齐跪下,耳朵贴着地面。
柳霜怀一回头,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伏地人影,以最接近正殿的邵沛为首,形成一座平铺的小山,他整个人都呆滞了。
“这是道。”柳霜怀听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阵修伏地而说。
仿佛地底果真埋着他们阵修所谓的——“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答应荆苔这件事,恐怕不是一个什么好主意。
阵纹淹没正殿,仿佛长出一双要触摸心的手,而正殿就是它所缺少的一颗心。
“那是——!”一名阵修无意间抬眸,仿佛在正殿上看到了什么,瞳孔剧烈颤抖地叫出声来,柳霜怀、邵沛包括其他在场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接着无一例外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半颗黑色的巨大龙头正从蒸腾着的正殿上方缓缓升起,大得足够一口吞下一整幢楼宇,镂空的眼眶内烧着两汪烈烈的火。
邵沛知道地底心跳声就是来自它,他愣愣地盯着那颗大得有些骇人的龙头,却没看到龙该有的角,所以那是——
“螭龙。”柳霜怀喃喃自语,“那是螭龙。”
翥宗的徽纹:螭龙游云。
那些一直游走在翥宗墙壁、房柱、屋檐、各处阵纹里的螭龙,总是懒洋洋的,仿佛自有别扭的性格,原来竟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气势。
上空中游动的红色大鱼扭头返回,柔软似水的鱼鳍柔柔地抚着天上的云丝。
螭龙的头一直保持着徐徐冒出来的趋势,像是多年沉睡后的苏醒,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躯体,只能那样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红鱼吐出一颗泡泡,被螭龙顶破。
就在所有人以为螭龙就会因此反攻的时候,螭龙却突然卡了似的,停止了上升。
邵沛似乎都好像听到了一声脆响,阵纹的灵流不安地上下波动,断断续续、隐隐现现、时有还无。
所以——柳霜怀的胸膛上下起伏——那就是阵法缺的一环?
“嘭!”
这下连柳霜怀都听到了那道心跳声,他不敢置信地环顾周遭,看见邵沛面部迷离,嘴中一直念念有词——老道会在说什么?柳霜怀屏气凝神,终于捕捉到邵沛的嘟嘟囔囔:“这是道。这是道。这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