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眼疾手快地拉住荆苔另一只胳膊不让他走,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来打秋风。”
荆苔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牵钩戏里居中判定的大旗似的。徐风檐气不往一处来,加大力气拉荆苔,甘蕲却松了手,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身子不好,夜枫君可不要弄疼他。”
徐风檐一下子气得眼白都翻出来了,王灼连忙过来调和:“来者是客,先进去吧进去吧。”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都围了七八九层了可别在这里继续丢脸了!
第128章 渡河汉(十四)
甘蕲左顾右盼,饶有兴致地盯着一片游云不慌不忙地穿过“天目”,看热闹的弟子避着徐风檐要杀人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用各种形式把余光移到这位金光闪闪的人身上。
“那是和尊主同辈的小师叔吧!”
“是啊!所以那妖里妖气的男子又是谁?夜枫师叔怎么脸色那样的差?有仇?”
“不像啊,有仇就该打起来了,这也没打起来啊,小师叔好像对他态度还不错的样子。”
“他腰上挂着的物件……是个什么鸟?”
江逾白跟在一行人身后,愤愤地瞪甘蕲,扭头和闻讯而来的朱砂咬耳朵:“我就说是妖孽吧!是妖孽吧!!”
朱砂斟酌了半天,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荆苔扯甘蕲的袖子,察觉到徐风檐火烧般的眼神,手不由得一松,然而甘蕲已经扭头看了过来,眉尖微挑,荆苔心尖狠狠跳了一下,仿佛有人在那里咣咣地敲钟。
“小师叔?”
荆苔回神,捏了一下耳垂:“这是天目,最上面的缺口就是断镜口,镜口南侧是藏书地芸阁,大殿旁边是不朽树,命灯都挂在那里。”
“嗯。”甘蕲轻轻应道,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师叔住的地方在哪里?”
“北峰之半,柏枝乡。”荆苔说,甘蕲凑过来:“能不能住在你那里”
“不能!”徐风檐没好气地冷声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甘蕲不予置评地摇摇头。
天际的阴云间忽然露出一点白色,围观的弟子齐齐抽气,露出惊恐之色:“快跑!快跑!快跑啊!”
接着这些弟子如云雀散去,眨眼间人就都跑没了,空空如也。
荆苔在突然的空旷里哑然失笑:“白鹤有这么吓人吗?”
“还行吧。”徐风檐从鼻子里哼气,“不就是见人就叨,没事儿就扇人巴掌,禹域弟子谁没被打过?”
白鹤把翅膀撑得老开,落地时不客气地用尖喙啄向徐风檐。
徐风檐往后极速退去,怒斥:“还说不得!”
白鹤张翅狠狠地扇了好几下,飞出四五根羽毛,利剑似的扎向徐风檐,徐风檐一边躲一边在白鹤扇起来的灰尘里咳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荆苔看得好笑,招手让白鹤过来。
白鹤登时偃旗息鼓,矜贵至极地走过来,把脑袋蹭到荆苔的手心里。
徐风檐摸着心口,狐疑地看了好久——怎么这幅做派有点眼熟?
白鹤蹭得正很高兴,忽然扭头和甘蕲互相瞪了起来,荆苔歪头:“你们俩在干嘛?”
甘蕲:“友好交流。”
白鹤:“喔——”
徐风檐:“……”
听着两边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不过——徐风檐暗暗给白鹤鼓劲,不管怎么样,自家人看着可顺眼多了。
王灼倒一直没说话,片刻后他们在大殿落座,白鹤雕塑一样立在荆苔身边,甘蕲刻意挑了荆苔身侧的位置,王灼迟疑道:“甘道友……可有师承?”
荆苔一怔,连原本笑嘻嘻的甘蕲都愣住了。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头一个提起这个话题的居然会是王灼。
王灼摆摆手,笑:“算我多嘴,我只是……觉得甘道友与我有缘。”
当然有缘——荆苔想,你曾经把禹域弟子印打在他的灵骨上,驱逐了他的奴印。
甘蕲抿了一口几上的茶:“并无师承。”
“是吗?”王灼小小地问了一声。
虽然甘蕲被安排去了南峰的客房,可快日落的时候,荆苔还是在经香阁的小屋子里听到了动静。
彼时他还在琢磨阵法,银箔灯爆出数个灯花,荆苔放下笔,注视灯花四散,有些出神,片刻后他把灯罩取下来,拔下灯簪,用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玫瑰玉,灵石相撞,声音清脆,光影在他的颊边乱晃,一会是鱼、一会是云、一会是海洋,简直没个安静的时候。
荆苔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窗外的响动,没一会,窗户打开一条缝,不速之客敲了一下窗棂,才利落地翻进来。
“你在和谁打?”荆苔说,“又没人守在外边。”
甘蕲转动着手腕,阴惨惨道:“人是没有,鸟有一只。”
荆苔心里顿时咯噔,连忙把门一推,看见白鹤软绵绵地倒在一方朽木边。
“我带了迷香过来。”甘蕲很骄傲地说,“保证安然无恙,我就知道它不是个好家伙。”
荆苔瞪他,要去把白鹤拉到屋子里来,甘蕲拦住他:“不急,它就快醒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白鹤悠然转醒,被自己一身湿泥给气疯了,忙不迭就冲过来,荆苔挡在甘蕲身前,对白鹤张开手掌:“停。”
白鹤硬生生地停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泥,怒不可遏地“哦”了半天。
“你们俩干嘛呢?”荆苔无奈道,甘蕲探头,把胳膊上的叨痕展示给荆苔看,可怜兮兮道:“是它先动的手喔,我是为了自保,何况我都放了水,要不是迷香,它非得和我决一死战不可,那它能不能好好地活下来我可不保证。”
白鹤只听懂了一半,不妨碍它怒火中烧。
荆苔摇头,对白鹤说:“他没事,是熟人,你去玩吧。”
白鹤焦急地要蹭上来,荆苔叹气:“去吧,以后也不用拦他。”
门关上了,白鹤一枪怒火没处撒,狠狠地拔了一嘴草,振翅飞走了。
荆苔道:“你和它斗什么?”
“它看我不顺眼。”甘蕲耸耸肩,“我也是。”
荆苔疑惑地看了他半晌,才道:“真是搞不懂你们。”
“先别说这鸟。”甘蕲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抬头就控诉,“小师叔怎么不告诉在下你真正住在哪里,我去柏枝乡蹲了好久,那分明空了好久没人住!”
他说这,见灯里的灵石烧掉了大半,于是指尖一拨,一枚粉色的玫瑰玉顺着甘蕲的指尖坠下,荆苔把灯罩合上,摸着银白色的光晕:“从前是住在那里的。”
“哪种从前?”
“被师尊捡回来就住在那里了。”荆苔说。
甘蕲凑近,好像在观察荆苔的眼睛:“小师叔,你想起了多少事?”
“断断续续,不多不少。”荆苔想了想,“就像捡到了许多碎片似的,我也说不清。”
“喔——”甘蕲拖长了音调,“若是我不说,小师叔想是不会问了。”
荆苔把画的草图一摞一摞地叠好,疑惑地看他一眼,想起那日甘蕲逼着他问的模样,到底有些心虚,这时甘蕲叩着桌面,忽然开口,带着笑意:“当归他不会回来了,小师叔忘了他吧。”
荆苔的指尖一颤。
“干嘛要记得他。”甘蕲仿佛喟叹一般,“我恨不得小师叔只记得现在的我呢。”
也不知是因为甘蕲带钩的话尾还是其他的什么,荆苔忽然生出了一些困意,明明还有话想要和甘蕲讲——即使他自己问不出口,想来甘蕲也能说点枝叶末节的让自己猜到一点,可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头一歪,睡在了甘蕲及时迎上来的怀里。
甘蕲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筋骨。
若是荆苔此时醒来怕是要大惊,甘蕲全身灵脉不稳、瞳孔翻红,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甘蕲把荆苔搂进怀里,仿佛疯魔一般:“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别忘了我。”片刻后他话音一转,又恢复了那种甜腻腻的音调:“忘了就忘了,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