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鸣默不作声地看他片刻,垂下眸子,转身到料理台前处理沥好水的蔬菜,恢复了平淡的口吻说:“你想问什么?”
嗯?江阳愣了一下,陆时鸣突然把话题从算账跳到提问,让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他确实也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原本是想等账算完陆时鸣原谅他了再问的,但既然此刻陆时鸣自己主动提了,他便也趁机提问道:“老师,石壁上那个图腾是玄鸟吗?”
虽然他早已得到答案了,但他还是想从陆时鸣口中确认一下。
“嗯。”陆时鸣随意地应道。
“那……三千年前,老师也是为了把玄鸟封印回大荒,才进入涅槃的吗?”江阳又问。
“嗯。”陆时鸣又应一声,将切好的菜分门别类的放到盘子里,转身去点火热锅。
“所以老师是为了救人所以牺牲了自己啊。”江阳顿时觉得陆时鸣无比伟大,毕竟照窦元的说法,玄鸟一但降临人间,势必还会继续推行先前那种近乎残忍的祭祀,以维持自己和人族的联系,这必然会为人间带来大量的兵戈杀伐。
“不是。”在炝锅的烟火气中,陆时鸣平淡地否认,“我做那些并不是为了救人,那时的我并不在乎人族的存亡,我只是不认同商启的观念。”
江阳:“商启?是玄鸟的名字吗?”
“嗯。”陆时鸣说,“人有生死,草有枯荣,日月也会有朝陨落,生灭恒常本就是天命自然之理,凤凰也不例外,火焰既有从混沌中燃起的那一天,就自该有寂灭的一刻,他想追求的是永恒的生,这本身就是有悖天理的。”
江阳想到窦元当时好像也说,玄鸟一派逆天而行的举动,很可能会导致世界秩序的紊乱,缩短演化的周期,乃至提前归入混沌,也就是世界毁灭。
但……陆时鸣也说他不在乎人族的存亡,那世界毁灭好像也跟他没什么干系,为什么还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阻止玄鸟呢?
江阳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陆时鸣答说:“因为我跟他同源而生,他做的这些都会反过来影响我。”
是哦,江阳想起来,陆时鸣为什么是除玄鸟外唯一从大荒返回人世的古荒神族,就是因为玄鸟将自己与人族气运联系在一起时,虽非本愿,却也同时联系了陆时鸣,致使陆时鸣也可以从打开的通道中返回。
这样说来,这两只鸟最大的矛盾便是,一只想逆天改命,追求永恒的生,一只想顺应自然,等待命定的灭,他们观念相反,偏偏又互相影响,致使陆时鸣虽然性格冷漠不在乎人族存亡,却还是不得不出手阻止玄鸟。
弄明白了这点后,江阳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顿时有些慌张地说:“那老师你也会死吗?”
不是涅槃那样的重生,是真正的永不再醒来的死亡寂灭。
“会。”陆时鸣云淡风轻地说,他将炒好的菜盛出装盘。
刚出锅的菜品不断往外冒着热气和香气,但江阳却毫无胃口,犹如遭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难过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但不是现在。”陆时鸣看他一眼,又补充说,“麒麟死后,诸神便在不断消亡,但消亡的时间也取决于各自注定的寿命长短,因为我本源的涅槃重生之力,我的寿命比绝大部分神族都要漫长,在我命定的寂灭时刻最终到来前,人族未必还存在。”
江阳:“……”
他那满腔的难过顿时一收,是哦,陆时鸣说的死亡其实就类似于人类的终有一死,但那个死也是在寿命走到终结后,跟长寿且能不断涅槃的凤凰比,整个人族繁衍存续的时间也不过尔尔,很可能以后人族像恐龙一样灭绝了,凤凰都还在。
也就是说,在他有生之年,陆时鸣都会一直在,江阳一下轻松下来,他跟着陆时鸣走到餐桌前,又提问说:“老师,你耳朵上那个羽坠是你的始凤翎吗?”
窦元说始凤翎是凤凰身上最特殊的一根羽毛,这根羽毛象征凤凰本源的涅槃重生之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摧毁,凤凰涅槃时,也会从始凤翎上燃起的火焰中重生。
第一次绝地天通后玄鸟正是将自己的始凤翎留在人间,才有了之后的一切,那理所当然,同样是凤凰的陆时鸣肯定也有始凤翎,很可能就是他左耳上那枚羽坠,江阳就说陆时鸣这么一个喜欢低调朴素穿搭风格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枚艳丽的单边耳坠,这么推测感觉一下合理了。
“是。”陆时鸣也肯定了江阳的猜想。
那他可以摸摸看吗?江阳很想这么问,但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坐在餐桌前安静地把晚饭吃完后,江阳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走到厨房正在洗碗的陆时鸣身旁说:“老师,你右手那串念珠是做什么的啊?为什么它有时候会发光?而且那个时候你就会变得有点……”
“有点什么?”陆时鸣转头看他,替江阳把那两个犹豫着没说的字说出来,“可怕?”
“呃……”江阳不太想这么说陆时鸣,但那串念珠每每发光时,陆时鸣确实也都让他感觉很害怕,甚至现在回忆起陆时鸣当时展现出的冰冷,江阳都不由有些犯怵。
他虽然没有给出直接的是或否的回答,神情却也说明了一切,就如他之前在碎片空间里握住陆时鸣手时所表现的那样,紧张,且害怕。
陆时鸣收回视线,低着头安静地洗了会儿碗,在把洗好的碗放到沥水架上时,他突然说:“你可以回学校住。”
江阳愣住了。
他呆愣着没有反应时,陆时鸣自顾自道:“昨天的事件中虽然你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综合来说,你的表现很不错,或者说,在除我以外的人的评价标准里,你做得都非常不错,你对凤火的掌控也比半年前好了许多,回学校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像是骤然反应过来,江阳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歉说:“老、老师,对、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会、会那样了,能不能、能再给我一次……”
他突然又停下来,改口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老师,谢谢你照顾我那么久。”
他说完便转身想跑回房间,却被陆时鸣拉住。
陆时鸣握着江阳的手腕把人拉回身前,微微俯身,拭去江阳眼角的泪水后,放轻了声音说:“我不是要赶你走。”
“只是……”他顿了顿,“你感到害怕,或者我的要求太严厉你觉得接受不了的话,可以选择回学校住。”
“我不怕老师!”江阳一把抱住陆时鸣,声音还带着些没完全缓和过来的抽噎,“老师也不严厉,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嗯。”陆时鸣揉着他的脑袋,将江阳抱在怀里,轻声说,“老师做得也不够好。”
第56章 中继点
江阳将被子蒙在头上,羞愧得不想见人。
他觉得自己昨天表现得实在太糟了,那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一哭还止不住,让陆时鸣抱着哄了好久。
不过,主要也是陆时鸣的那句话切中了江阳心里一直都有的隐忧,他一直都知道陆时鸣收留他只是暂时的,他早晚要回学校住,暑假结束那次,面临这样的分别,江阳心里也就是有些低落,但随着相处时日愈久,让他不自觉产生了一种这里是他的家的错觉,因此这个美好的泡泡一朝被戳破时,他的情绪便有些失控。
像遭遇荒神众,遇到生死危机时,江阳都未像昨晚那样,不知不觉中,他对陆时鸣的依赖似乎越来越重。
理智上,江阳觉得不该这样,就算不是普通的师生,师父养徒弟也没有养一辈子的道理,他总该出师自立的,情感上则又一次次沦陷在陆时鸣的体贴和温柔中,乃至于最后甚至越哭越凶,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发泄出来也一样。
昨晚是哭爽了,回房间后倒头就睡着了,现在早上清醒过来,回忆起昨晚的一切,羞耻心终于慢了好几拍地爬上心头。
江阳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被子里,逃避社死的现实,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未免因为久久不下楼而像上次一样让陆时鸣上来敲门造成进一步的社死,八点出头的时候,江阳还是主动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