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予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但是失败了。
信任是一旦破坏了就难以建立的东西,他骗了小徒弟太多次, 谎言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崩裂成碎片, 已经难以恢复如初。
鹤予怀道:“信不信在你,我不知道, 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不用了, 仙长, ”谢不尘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鹤予怀即将抬起的手一僵。
谢不尘说完提着剑,绕开鹤予怀, 朝见春阁的大门走去。
鹤予怀沉默着看谢不尘的背影。若是真的让谢不尘走出这一扇大门,他们或许今生今世都难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谢不尘昏迷的这三日里面,鹤予怀想了很多事情。
想他和谢不尘那处心积虑的初遇,想那互相依偎着走过的十几年,又想渡劫那日滚滚的天雷和横过谢不尘脖颈之后寸寸断裂的玄渊,想谢不尘错过的那五百年时光……想到最后,发现还是自己错得太多,错得太深,以致于时至今日,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弥补过错,可以消除所有痼疾伤痛的办法。
他的徒弟不愿再认他这个师父,豁出命也想要逃离,那十几年里面两个人所建立起来的信任、情谊,已经消失殆尽,留下来的恐怕只有厌恶和憎恨。
鹤予怀坐在谢不尘的床前。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像杨云说的那样,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就这样放谢不尘离开好了。就当做他们没有那十几年,当做他们是陌生人,放谢不尘自由。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刚冒出来,鹤予怀就觉得痛苦。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放手。五百年没见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要他怎样能够放手?他的小弟子如今像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留在自己身上了,那他离开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找另一个人吗?会爱上另一个人吗?会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吗?会像五百年前依偎在自己膝头那样,依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
如果爱上了,他们会干什么?
亲吻、拥抱、缠绵……或许还会一起造一个小屋子,养上几只谢不尘喜欢的灵兽,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在清晨时分一起醒过来,两个人依靠着亲昵对方,等到腻歪够了,就互相帮对方挽发,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在庭院里面练剑。
会这样吗?
会的。
鹤予怀明白。
自己的徒弟爱一个人时,全身心都投到那个人身上,看人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都不带动弹,甚至只是牵个手都能开心一整天。
他会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和心上人分享,怀里面捧着,嘴上也要说着,话密得像是永远也说不完,说不累。
他会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那份爱慕和依恋从身体里传出来,从眼睛里溢出来,明显得不得了。
鹤予怀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因为他曾经……曾经就被谢不尘这样热忱的,小心的爱过。
一想到这,鹤予怀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会愿意谢不尘离开,更不能接受谢不尘会爱上另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愿意,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鹤予怀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把谢不尘拴在自己身边,或是一寸不离地跟着,将所有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面。
但他的徒弟现如今那样向往自由,向往有朝一日能挣脱自己无时无刻的束缚。
谢不尘不会愿意被自己困在苍龙峰中,困在掌心下,鹤予怀想,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反抗,谢不尘做得出来。
放走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行动。
他的徒弟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应当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另外一个人裹挟着往前走去。
但这对鹤予怀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道理明鸿仙尊都明白得很——他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是不明白的呢?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手罢了。
他坐在床头思索了很长时间,最终轻轻握住了谢不尘的手,做出了决定。
鹤予怀最终妥协了,他决定放谢不尘走。
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小徒弟能够陪陪自己。一个月也好,半个月也罢……他不奢求其他东西了。
于是就在谢不尘即将踏出大门的一瞬间,鹤予怀抬手起了法阵!
金色灵流构筑的屏障瞬间覆盖了整个见春阁!
谢不尘和屏障撞了个满怀,抬手按在那无形的墙面上,猛地回头看向鹤予怀:“你不是说放我走吗?!”
鹤予怀的声音此刻平稳至极:“我会放你走,但是不是现在。”
“不尘,在苍龙峰陪陪师父吧,”鹤予怀道,“只要半个月就好。”
谢不尘感觉一股气从脚板底火急火燎往上涌:“陪?仙长要我如何陪?”
他不由得想起昏迷前的场景,想起在识海中的亵玩:“像个无知无觉的娃娃一样任仙长折辱吗?”
“…………”鹤予怀闻言顿了一瞬,“我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想让你在苍龙峰待几日。”
紧接着,鹤予怀意识到谢不尘误会了什么,又开口解释:“那日,我只是想给你换一身衣服,冰棺寒气太盛,衣物不过几日就会发硬,会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谢不尘,后者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只是沉默着与自己对视。
鹤予怀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就在这里小住几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良久,鹤予怀总算开口,“你就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日,好不好?”
谢不尘的神情未见有任何松动,但是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师徒二人在庭院内对峙,目光在半空中汇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难过。
做五百年前的师徒。五百年前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呢?师慈徒孝,相互依靠,谢不尘甚至还记得趴在鹤予怀后背时的触感和温度,那些事情仿佛仍就在昨日,但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那是已经回不去的时光。
谢不尘觉得双眼酸涩,喉咙处漫上一股铁锈味,
“……师父,”谢不尘眨了眨眼,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们回不去了,师父。”
鹤予怀的脊背颤了颤,他何尝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呢?
回头望,万事已成定局,只能朝前看,摸着石头过河似的走下去。
谢不尘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鹤予怀已经封了整个苍龙峰,硬碰硬讨不着好也出不去。
见春阁那间被封起来的卧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谢不尘打开房门,只见所有摆设一切如旧,所有东西也都光洁如新,连半点灰尘都看不见。
鹤予怀没能跟着谢不尘过来,他的徒弟说想自己静静,于是白衣仙尊愣神一瞬,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谢不尘走了。
屋子里面很暖和,还烧着炭火——尽管回到身体之后的谢不尘也并不怕冷。
怕冷的是十几岁时刚到苍龙峰的小谢不尘。
等修到筑基期,谢不尘就没再怕过了,但每逢冬日,卧房内还是会烧着热融融的炭。
谢不尘推开窗,坐在藤椅上,窗外一片雪白,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积雪过重压弯了窗前树木的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少时会在窗前这片空地练剑。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余光瞥到雕花窗棱边上那明显的刻痕,刻痕旁边还写着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