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也并不是不怕冷,而是早就冷惯了。
鹤予怀闻言轻轻笑了,他的笑容平静,安和,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身上,确实很暖。”
所以他曾经犹豫过,动摇过,但或许正如还月长老所说,他执念太重,易入魔障,他放不下谢不尘又放不下登天道,试图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但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被自己杀死了。
那些年里面。鹤予怀对谢不尘假意里掺着真心,也不知怎么越掺越多,到最后竟然多到把鹤予怀自己给摧毁了。
这样一场庞大的骗局,骗走了谢不尘,也把鹤予怀自己骗进去了。
谢不尘呼出一口气,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他眉眼间的红痕还未消散,像只委屈的兔子。
“鹤予怀,”谢不尘道,“早知如此,你还会收我为徒吗?”
鹤予怀愣了愣,轻声道:“……会的。”
“你不该被埋没在那家客栈里面,你应当长成更好的模样,拥有更好的日子。”
“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师父,把你养大成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不尘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若是换我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会再做你的徒弟了。”
鹤予怀碧绿色的眼睛像一潭深而平静的湖水,探不见底,闻听此言时却如碎子落入,泛起一阵波澜。
“人不是没有心智的石头,人是会痛的,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谢不尘缓缓开口,“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知道有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应该自找苦吃。”
“我知道你现在后悔了,我也知道你说的话不是假话,我也相信你是爱我的,”谢不尘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在意我,不是因为爱我,你做不到在修罗境里面杀掉自己来救我。”
“哪怕那个你,是八百年前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
“可是,师父……”谢不尘最终还是叫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真的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鹤予怀的眸色倏然黯淡,他雪色的眼睫也略微颤了颤。
“我们之间,不是一命换一命,就能扯平,不是你杀了我,我就杀你一次,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师父,不是这样算的。”
谢不尘脖颈上还留着剑伤的痕迹,那是一道五百年都除不去的疤痕。
“我杀了你,可我的伤口还在这里,”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目光又落在鹤予怀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所以最后,只是又多了一道伤口罢了。”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赎己身的罪,也不是这样赎的。”
“那要怎样才好……”鹤予怀缓缓出了声,语气很小心,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你想要师父怎样算,怎样还?”
谢不尘的手指颤抖一刻。
鹤予怀说得很慢,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是诚实的:“我或许……确实不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又到底要怎么做。”
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又要怎么做才对呢?鹤予怀并不明白。他修无情道三百多年,后来又改修太平道五百年,活了八百多岁,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他挨过打,受过饿,曾被人欺侮到抬不起头,也曾风光无二,成为修真界第一剑修,大批人挤破头想要拜在他门下。
在他看来,感情不是珍贵的东西,骨肉至亲为蝇头小利企图将他送去合欢馆,昔日同窗亦是捧高踩低背后捅刀……更何况是两欢之爱呢……这些都是可以舍弃的,都只是飞升道上一块拦路的石头罢了。
爱上谢不尘实在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意外到鹤予怀发现的时候,这感情已经缠进骨血,扯不断拔不清了。
两心相悦的爱在鹤予怀看来是占有,是欲望,是不愿分离,因此既然扯不掉,断不了,那就牢牢抓在手心里面,掌控在自己手里面。
然而这样的爱是利刃,刀尖对准的是谢不尘,将谢不尘伤得体无完肤。
鹤予怀想要收手,想要补偿……可是怎样偿还呢?……世人都说杀人偿命,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要自己以命换命,只要自己把那些伤都经历一遍,谢不尘就会高兴,就会觉得爽快,就会愿意原谅自己。
可是谢不尘说,不是这样算的。
“情之一字并无定法,”谢不尘站起身,拿起了横亘在桌面上的问道剑,“但……”
谢不尘话音一顿,最后轻声道:“你总该……总该坦坦荡荡、总该不逼迫我、总该对我好……不是自以为是的,你觉得的好,是我觉得的好,是我能感受得到的好……”
“但你现在对我的好……”谢不尘的眼眸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我不想要,我觉得不好。”
“所以就算你爱我……我也不想再爱你,也不想和你有以后……那样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强扭的瓜罢了,”谢不尘深吸一口气,“师父,你走吧,至少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不愿见你。”
说完谢不尘站起身,没再看鹤予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鹤予怀坐在原地没有动,安静地看着谢不尘提着剑,慢悠悠下了台阶,朝着廊下走去。
落叶飘飘荡荡,模糊了谢不尘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进房内,没有回过头。
第72章
鹤予怀在当日就离开了谢不尘的居所, 不知所踪。
院落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不尘和两只灵兽。
然而当晚,谢不尘就收到了鹤予怀用木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写得简简单单, 没谈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告诉了谢不尘灵兽的饭应该怎么做。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仔细地将要点记下,而后将信纸烧掉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 谢不尘时不时就能接到鹤予怀用木鸟传过来的信。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那句“不愿见你”起了作用, 除了第一封, 其他信上都没有写下哪怕半个字。若不是信封上印着盘龙的灵徽,谢不尘或许连信是谁寄过来的都不知道。
那木鸟中有时藏着不知名的花草,有时塞着小巧精致的糕点……甚至还有绾头发的玉簪,最为贵重的一件是一块尚未雕琢的, 用于安神的灵珠。
灵珠在阳光底下五光十色,似乎是刚从深海处掏出来的,还带着一点海水的腥涩味。
木鸟都是单向的,物品一取出来,这跋山涉海来到崇仁岛的信使就会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
因而谢不尘不清楚鹤予怀现在到底在哪个地方, 只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的收好, 连糕点都用灵力维持新鲜,全部放在一个小小的储物柜里面。
崇仁岛是个安静的小岛, 四周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就只剩下山林里面鸟兽鸣叫的声音。
这里对于少年谢不尘来说, 或许稍显无趣了。少年谢不尘是个爱热闹的人, 即便是见春阁那样寂静的地方,也能被他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染上点喧闹味。而对于如今的谢不尘来说,崇仁岛的安静刚刚好。
这里人迹罕至, 少有人前来,因而消息闭塞,能让他摒去许多杂念,心无旁骛地修炼,慢慢将身上或是心里面那些伤痕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