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拉维边说边逼近壁柜前的塞尔。
“那么,伟大的城主大人,请您告诉我,如果这都不算囚禁,什么才算囚禁?”
他停在仅距塞尔半条手臂的位置,举手投足间依旧维持着固有的优雅,双眼却仿佛面对的是他最憎恶的死敌那样狠瞪着对方。
“那么,再请问伟大的城主大人,需要给我戴上镣铐吗?”他说,“或者,您干脆砍掉我的双腿,再剜掉我的舌头,反正我已经没有魔力可以进行超再生,那样就能成为您既安静又听话囚徒,满足您违背本族公约的所有癖好?”
“科特拉维,”塞尔忍无可忍地打断,“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说:“对你,对你的遭遇。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或是平复心情,我这样做只是想……”
“帮我,对吗?”科特拉维打断他,“如果你所指的帮助是充斥你口中的谎言,那它的确帮了我不少忙。至少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老朋友究竟是何等卑劣的家伙。”
“不,不是的。”塞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度试图辩白,“我只是希望你能……”
他的话语骤停在科特拉维的微笑中。后者以一种优雅却不屑的怪诞神情对他微笑,仿佛在极力忍受某种令他作呕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恰好就是塞尔。
塞尔张了张嘴,想说的辩白卡在了喉咙里,堵得他的肺都开始隐隐作痛。
任何言辞在他以谎言为自己和科特拉维的对话前提时,就已经变得无力。他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面对现在这个结果的心理准备吗?为何他现在却怯于承担这个后果?
解救塞尔的是一道莫名出现的银辉反光,它像剑刃一样刺入科特拉维的眼睛,逼得他略微开阖了一下眼睑,短暂地隐藏住自己眼底的恨意。他略微侧开头的模样,就像塞尔所熟悉的回过头来之前的那刹,带着优雅且柔和的光晕。
塞尔看着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再度“熟悉”起来的科特拉维,感觉自己花了极长的时间才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其实不过短暂的数秒而已。
这份熟悉促使他从喉咙里挤出了心底盘桓已久的某个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你的那柄精灵剑转送给诺拉?”
科特拉维骤然睁开眼,再度回头看向塞尔之前眼底划过了一抹惊愕,好像对方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并在重新对上塞尔的视线前掩饰了一切。塞尔却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了细微的痕迹,可他显然误解了对方表情的含义。
“结果其实不错,至少她获胜了,我并没有……”
“那不过是一柄剑,诺拉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只是在替你关心她。毕竟我不是暗系,完全发挥不出那柄暗系精灵剑的威力,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
科特拉维在对方说完前就已经出声维护自己。
科特拉维说的没错,塞尔因此短暂的沉默了。他只是希望那柄剑能成为对方的助益,譬如能在圣书战中为对方增加一点胜机,可对方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参战的意思,黑色的精灵剑也成为搁置在不知名角落里的无用东西。
“不是吗,塞尔?”
科特拉维逼迫对方认可自己的说辞,塞尔则心下悄悄咀嚼着对方念出的名字——科特拉维已经很久没有直接且不带嘲讽意味地喊过他的名字了,久到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然后他问出此前同样没机会去问的问题:“所以你就把她变成了暗系?”
“变?这句话很有歧义。那不是变魔术,也不是魔法的力量。”科特拉维再度往自己优雅的举止上附加了成堆的嘲讽,“我们能使用我们所认定的‘科学的魔法’,为何不能肯定‘科学本身’?魔法是一种伟大的能源转换方式,科学也很早就认可了能源的概念。二者应该被归属在同一范畴内,它们之间并不矛盾。你不能因为科学比魔法的应用面更广,也更有依据,就用魔法来否定科学,或是以科学去否定魔法……你发现诺拉无魔力的时候难道没有惊慌过?难道没有寻求过我的帮助?还是没有让我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满足你的愿望,完成你所要求的一切——就像以往那样。”
他逼问对方:“我哪次没有达成你的期望?既然都达成了,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质问我?”
“我……不是……”塞尔仿佛刚从对方的态度中意识到自己的话语的确有质问对方的意思,可他只是单纯的想提出问题,并没有责怪科特拉维的意思,只是自己却词不达意……
“她不是赢了吗?”科特拉维对他的沉默有了新的见解,立即继续逼问道,“我的这个方法难道不比欺骗她、让她继续做个无魔力因子的弱者要好上百倍?”
“……”
科特拉维的话自然是在含沙射影,塞尔也没愚蠢到听不明白。
以前,确切的说是不久以前,在他撒下关于魔力因子的谎言以前,他与科特拉维的对话从来不是这样的。最近他与科特拉维的对话却总是这样:他从艰难的打破沉默开始,到本来的话题与相对平静的情绪都无法持续的时候,科特拉维就一定会引导话题,让它偏向自己无法面对的结症所在。科特拉维想逼塞尔说出实话,后者乍看没有任何逃避的意思,其实早已经躲进了墙角,并塞上了自己的嘴。
第98章 两种骑士(85)f
塞尔担心自己说错任何一句话,因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词不达意,听起来全是谎言。可他只能维持现状,否则连谎言都会被彻底揭穿。如果科特拉维因此做出什么举动,就像德隆纳那样,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像莉莉娅那样公证。
他和科特拉维已经相伴太久了,而这个族群的一生所拥有的、长达数百年的漫长寿命,反而让彼此无法相伴过久:五年已经是老朋友了;十年是大部分同胞的极限,是容纳所有争执与分歧的极限;二十年间如果持续陪伴,可能会因过分了解而形同陌路;三十年就像莉莉娅和德隆纳,结果堪称可悲;四十年……但是,塞尔与科特拉维已经相识将近六十年了。
六十年足够了解彼此的任何细节,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已经太过了解彼此。
科特拉维的头发在明亮的房间照明下,失去黑云与雨幕衬托下才能拥有的柔和光晕,构筑出横在他与塞尔间的锐利锋刃,转眼间已经变成后者无法越过的沟壑。
塞尔看着面前的科特拉维,看着这位视线已经与自己平齐的老朋友,觉得对方浅色的头发过于晃眼,如同遭遇了一次惨痛的失败。
科特拉维也是同样。
他记得以前的自己并不能与塞尔对视,每次看向塞尔始终必须用仰角,能注意到的永远是他的下巴,是他比自己高太多的身高,是他日益强壮宽厚的双肩……以前的塞尔对科特拉维来说,总是那么的遥远,如同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高塔。不知不觉间,自己却已经能与他视线平齐。
他已经站得距离他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
“我以为你喜欢黑色的东西。”经过许久的沉默,塞尔突兀地说。
“什么?”科特拉维一愣,并藉此抽回一些理智。
“花。”
塞尔试图指向房间里本来摆放有黑色郁金香的位置,可它已经被科特拉维亲手毁坏。
“发带。”塞尔又说。
“衣服。”
科特拉维的确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只有成为医生后才开始穿白色。
“雨云……”
或者,其他与之类似的能衬托浅色头发这个优点的东西。
“我真的想帮你。”就算为此撒谎。
“我真的希望你能跟以前一样,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他说:“可你却将我的帮助视作贬低。”
到这里,塞尔终于说完了能宣之于口的那些部分,剩下那些说不出口的部分则让他再度陷入了兀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