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同样一片赤红,堆满了各式各样、腐烂程度不一的蓝星人类的尸体。
瓢泼大雨中,一道单薄半透明的幽灵似的身影正跪在尸堆上,埋头不断用双手挖掘着什么。
枢零冒雨淌过地面上暗红的积水泊,向他走过去。
“海曦,你在干什么?”
“我要把他们都挖出来……”他喃喃自语着,双手仍旧挖个不停,“我要把他们的尸体都带走……”
枢零疑惑又好奇:“这些都是谁的尸体?”
海曦一脸空洞麻木,一一为他介绍:“这是我的妈妈,这是我的爸爸……”
枢零更为疑惑了:“你的妈妈爸爸?”
他打量向那两具尸体,他们在容貌上的确和海曦有一些相似之处。
“对,我的妈妈爸爸……”海曦又继续介绍,“这是周妙妙的妈妈,这是楼下小超市老板王叔,这是周妙妙的好朋友小丽……”
枢零逐渐了然:“是否这里的所有尸体,他们都是海曦你的亲朋好友和熟人?”
“曾经是。”海曦幽幽地说,“他们现在全死了。全离开我了。”
淅淅沥沥。
站在尸堆上的枢零,忽然感受到了所有摔落在他身体上的雨滴的冰冷。
它们浸润进枢零的体肤,留下海曦的一缕缕情绪——
悲伤、痛苦、愤怒、绝望、孤独……
所有的情绪共同组成着一句话:
“不要死,不要从我的生命里离开我……”
而地上的尸体们向这场大雨以沉默作答。
“……”
枢零也向这场大雨回以无能为力的沉默。
如果可以,他也真想陪伴曦雾到曦雾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他做不到。
虫群规定新帝继位时旧帝必须死,同时虫群禁止永生。为此枢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敬爱的老师,在未来几年里,也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寿终死去。
枢零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不得不在曦雾还正值壮年时,永远地离曦雾而去。也许最终他连他们的一个孩子也留不下,所生下的孩子全会因为是异常个体的原因,而被虫群统统处决掉。
他将在曦雾的生命中留下更多具尸体。
枢零弯下膝盖,跪坐在海曦身边。
瓢泼的大雨仍哀怨地向他不断重复: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帮你一起挖尸体吧,海曦。”
“好。”
每新挖出一具,海曦都会念出一次尸体的身份:
“这是防空洞里善良热心的胡阿姨……”
“这是我的工厂同事小张……”
“这是……”
……
“……”枢零忽然停下挖掘的动作,“这是,长大后的周妙妙?她们脸和脖子上的两个小黑点的位置一模一样……”
“对,这是周妙妙,我的女儿……”
枢零下意识去抚摸周妙妙身上的巨大伤口。
像是想帮她止血、安慰她不疼。
尸堆中的尸体仍有很多,海曦仍没停止这场挖掘作业,他仍念叨着尸体们身份的嘴没能闭合。
大雨仍在下。
“这是我的战友小郑……”
“这是我没抢救过来的阿杰……”
“这是我的班长老齐……”
“这是……”
……
“这是我。”海曦看着尸堆最底部的自己的尸体,它的心脏上被枪击贯穿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破洞,“不,不用把他挖起来,就让他躺在这儿吧,我不需要他。”
他起身从自己的尸体旁离开。
“……”枢零将海曦的尸体轻轻抱入怀中,“可以把你的尸体给我吗。”
海曦无所谓地说:“你拿走吧。”
说罢,他抠开自己的脖颈处的皮肉,拉扯出自己弹跳着的大红动脉血管,将它当做长绳使用,把枢零先前帮他挖掘出来的尸体全捆成一串。
他捆了很久。
尸体太多了。
等他串好尸体以后,枢零也舔舔嘴,把海曦的尸体装好在了胃中——
吃起来就像在吃蜡像。
有一种空白的、后劲很大的寂寞感,初入口时只有一点苦味,但越体会便越觉胸中郁结难受。
即便如此,枢零也仍旧舍不得吐出来。像是在自虐一样。
海曦扯着“红绳子”,十分吃力地要拖着那一长串尸体往前走。
枢零一边帮他搬运尸体串,一边问:“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海曦满脸茫然,他只是机械性地不断往前迈着脚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枢零想了想:“那我们就从这里一起离开吧。我不喜欢这里,雨太冷了……我觉得你也不喜欢。”
“离开……从这里……你不喜欢雨……”海曦低声呢喃,“怎么…离…开……?”
枢零放开那一堆尸体。
他去牵海曦的手:“把门打开就可以走出去了。”说罢,他手伸向空无一物的空中,拧开了门把手。
他拉着海曦走了出去。
海曦剧烈喘息着睁开了眼。
他的眼球不规律地左右上下震颤,最后聚焦在头顶、面前,大傻帅正低头凝望着他。
他使劲闭上眼睛,又再次用力睁开——
枢零正低头凝望着他。幽暗的红眸中倒映着他灿金色的发。
“曦雾,你醒了。”
“离开……”曦雾痴愣愣地,向着爱人帅气的脸庞伸长手臂,“离开……”他用力勾住枢零的脖子,倾身向上抱去,“枢零,我想带你离开虫群……”
枢零缓缓摇头。
“抱歉……若无特殊情况,我无法离开这里。我是…虫群不容有失的……贵重的……帝权……”
曦雾已经不想再落泪了。
这两天他已经为此在枢零面前痛哭、吵闹得够多了。
而当悲伤随眼泪流尽后,身体内便逐渐只剩下恨。命运真残忍,他的爱人在一千八百多年后就要被虫群的“相关规定”给处死了。一千八百年对蓝星人海曦来说很长,但对已经成为法皇人的曦雾来说,它还不到他的半辈子。
曦雾收紧了抱着枢零的双臂。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到时候我们就做一对绝命鸳鸯,我陪你一起上路……”
枢零闭上眼。
不点头也不摇头。
沉默无声,只将脑袋与他相靠,他们当真像一对交颈鸳鸯。
曦雾突然说:“枢零,我真恨你……但我更恨你的族群,更恨自己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枢零在心里默默地想:你还更恨我一次都不敢回应你的“不要离开我”,甚至此刻都不敢将这句话向你提出口中。
曦雾的恨火在枢零静默无言的怀中静默无言地燃烧着。
逐渐越烧越旺、越发滚烫。
枢零快要抱不住这团炽热的火了。
便拉着曦雾主动往床上倒去,帮他发泄。
曦雾麻木重复着动作,一声不吭,枢零没再从他的嘴里听见那句幽魂一样的“不要离开我”。
第二天,中午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枢零的那块明媚灿烂的小软糖又回来了。
曦雾笑着对枢零说:
“小绒毛,我们的下次结婚周年纪念日,一起出门去旅游吧。虽然你不能离开虫群出远门,但我为你想好了别的替代方案。”他掏出一张宣传单,“锵锵锵锵~义体租赁远程线上旅游服务~”
枢零看着他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虽然身体有些僵硬地对此感到违和与湿冷,但却也还是跟他一起装作这几天里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将传单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