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问记忆中的步凌云一直停留在少女时期,如今的她已是变了太多,甚至显得陌生了起来。然而,看他的眼神倒是和从前很是相似。
“我是独生女,母亲早逝,父亲又总是忙碌,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六岁之后,父亲不许我外出,也是你下山为我寻来各种小玩意儿解闷。我视你为唯一兄长,至今不曾改变。”
当今世上,步凌云是唯一记得陆问过去模样的人,也是唯一还会称他为师兄的人。
她若横眉冷对还好,如此叙说旧事反倒让陆问害怕了起来。他明明一直靠幻想中的师妹活着,可是当真正的步凌云向他走来,靠近的每一步便都成了折磨。
这一次,陆问没法淡然了,他凶狠地看向白辰,大声道:“白辰,你不是恨极了我吗?还不杀了我?”
如此态度,白辰就更好奇他宁死也要隐瞒的罪过是什么了,这便对步天歌轻轻一笑:“我相信步掌门会给雪国一个合理交代。”
步天歌未出生便丧父,一直都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如今步凌云在前,他终是有些犹豫,并未马上给出处置。
对此,步凌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便走到陆问身边,仍是柔声问:“师兄,你在隐瞒什么?告诉我,我与你一同承担。”
陆问听了这话却更是抗拒,连声音都在颤抖,“别再靠近我!”
步凌云曾是玄门执法长老,处理的违规弟子不知多少,论耐心更是无人能及,只是继续劝道:“五百年了,只要你愿意回头,总归是有机会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陆问,他没忍住,冷笑道:
“如果我告诉你,你父亲和你的丈夫都死在了北海,当时我就在一旁看着。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陆问的确是靠幻想中的步凌云活着,可是他幻想的并不是如小时候那般亲近自己的师妹,而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步凌云。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被憎恶。
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唯一成功救下的师妹也用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不论多么努力地逃避,终究到了必须面对的这一天。
果然,当真相被说出口,原本还有些怀念他的步凌云再也没法上前一步。
步天歌赶紧上前扶住自己母亲,步凌云只死死咬住唇,良久才勉强平静下来,开口问:“告诉我,为什么?我听着。”
步凌云不叫他师兄了,语气也变得冷淡了下来,陆问反而轻松了下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这就道出了隐藏多年的秘密,“那时掌门与大雪山相约互不侵犯,我去取九尾狐妖丹本就犯了戒律,又是妖王后裔这个身份。既然被白辰找到了,怎么也回不去玄门了。
我放弃了,随白陌诈死,只想远遁海外不再回来。可是,离开之后没多久,师父就出事了。我忍不住想,何欢那样的魔修都能回归玄门,我为何不能?”
那时候,陆问想过要回头的,但是,如今想来,还不如完全放弃。
他自嘲一笑,继续道:“我需要功绩,一个能够抵消过错并和妖王划清界限的大功。就在这时候,白陌说,他要带我去见白微。
我想,白微是人族大敌,如果能把这只狐狸解决,不论我曾经杀过多少狐狸,天道盟也都可以既往不咎了吧?
当时师父正在自我流放,这也是为他解开心结的机会。所以我找到了他,让他跟着我留下的记号前往极北之地,寻找机会击杀白微。”
听到这里,白辰已经猜出结果了,只淡淡道:“白陌是最谨慎的狐狸,他不会相信一个在玄门长大的后裔,是陷阱。”
白微败退之时,白陌才刚刚学会走路。他独自在一团乱局的后商活了下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地让人族陷于各种内乱。
这样的千年狐狸,怎会被陆问算计?
果然,当邀剑客到达极北之地,来自极地天女的风雪便将他彻底吞噬。
陆问还记得,当已经懵了的他回过头,风雪之中,师父看他的眼神并没有惊讶,反而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果然是骗局……”
既然已经怀疑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来极北之地?
师父,你为什么要信我?
直到现在,陆问都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他只记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思考,就像个木头人一般站在原地。甚至在白微将师父的尸体从大雪中挖出来时,他都没有力气去惊讶那与李剑仙一样的面容。
然而身边的两只狐狸都不在乎他的反应,白微戳了戳邀剑客的尸体,确定已经死透了,这才开口道:“怎么把人引过来了?”
当年的白陌还会以真身行动,那是一只没有皮毛也没有血肉的狐狸,只余一具苍白骨架站在雪地上。它连腹腔都是空的,自然也就没有心。
虽然完全不像是活物,它却保留了狐狸的习惯,尾骨在背上虚空挠着痒,回答了白微的问题:“我曾以真身在他的院落出现,此人有可能察觉我的气息,必须处理掉。”
只要有可能,就算大费周章也要铲除。
这个理由让白微笑了,“不愧是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敌人。”
白陌被夸奖似乎有些高兴,终于看了眼陆问,“还是这次的棋子好用,可惜邀剑客一脉注定没落,以后用不上了。”
白陌不给自己留后患,说话时它的尾骨已在陆问脖颈,只需再进一寸便能除去这唯一证人。然而,白微的双指夹住了他的杀招。
老狐狸摸了摸瘦到只剩下骨头的儿子,微微一笑:“这冰天雪地的你多少穿件衣服吧,骨头都露在外面也不怕冷?我之前给你缝的棉袄呢?又扔在哪个窝里了?”
白微终究不会允许后裔死在自己眼前,虽是在闲谈唠叨,防御却密不透风。白陌收回尾骨,只怒道:“我才不穿你这老东西做的大花袄!”
“那我送给白辰穿?他也快一百岁了,应该更像我了吧?”
“你没这个机会,他快死了。临死前还要勾搭剑仙传人,确实像你。”
杀人时两只狐狸都很轻松,当白辰的死讯到来,白微的笑容却消失了,“这样的大事不该先告知我?”
然而,白陌根本不怕,反倒是阴恻恻道:“这是警告,我的东西不许给别的狐狸,不然我先杀他,再杀你,挫骨扬灰。”
骨狐放完狠话便扬长而去,继续谋划下一个该杀谁。
白微看着雪地上留下的骨痕,也只能叹道:“我死之后他到底是被谁捡了去?明明小时候只是护食而已,现在完全变成个大孝子了。”
那天也是陆问运气好,留守的白微化身不算特别疯,见他冰雕一样不说话,还关怀了一番,“你饿了没?这具尸体还没凉,趁热吃?”
当然,这种关怀只差没把陆问吓死,立刻挡在了师父尸身之前,“住手!不许动我师父!”
这个举动似乎让白微心情极好,又是笑道:“极北之地除了我可没有其它活物,你不肯吃尸体又打不过我。恭喜你,孙子,你要饿死了!”
虽是这样说,白微却化成了原形,把自己的狐狸腿撕了一根下来,风干了便扔在陆问面前。
陆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疯子,终于没法沉浸在后悔之中,只问:“为什么?”
“大概是你穿白衣服又背着剑,让我想起了白危月?”
三条腿的狐狸怀念地用爪子抚摸他的佩剑,提起那个名字便笑得更灿烂了,“一个……只要看见和他相似的东西,就能让我心情变好的人。你有这样的人吗?”
这一问,让陆问活了下来,他想起院落中的小女孩,终于拿起了那根狐狸腿。
“有的。”
“为了保护那个人,我要活着。”
陆问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完全就是因为传染了白微的疯病。他不能变回正常人,一旦认真去面对,这一生便没有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
“是,一切都是骗局。”
他承认了自己再一次被骗,可是,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直到最后仍想翻盘。抬头看着步凌云,只问:“你知道讹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