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黛初淡淡笑了,像是被他的失态唤回神志,眼眸又重新聚起一点神采,即使那很暗淡,“你别哭啊……”她瘪了瘪嘴,眼泪又一次决堤。
这好像是洛熙川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落泪,眼泪的味道腥咸,苦涩。
黛初的哀泣回荡在破晓的凉风里,惊起了尚未苏醒的鱼儿和鸟儿,它们在船底环绕,在半空盘旋,似乎在为什么而祝祷。
平静的湖面又掀起波澜,南青腕上的银铃随之轻轻响,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安然。
“……是我太天真了……”泪光汹涌,黛初低下头,小心擦拭着自己不断落到南青身上的泪水。
“……也许吧。” 目睹一条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逝去,他才后知后觉,“对不起。”洛熙川跪在南青的尸体面前,前所未有地体会着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黛初说得没错,他们都太天真,以为世世代代的仇恨可以靠几句道理便化解。
“你走吧。”她没有看他,只是温柔的替南青解开中原的盘发,轻轻梳理她的发丝,让她恢复成来时的模样。
“还有这些东西,你都拿去吧。”黛初摘下月孛,连同南青的背包一起推给他,洛熙川没接,咣当一声,铜铃落在甲板,又磕磕碰碰滚到角落里去,上古神器好似一块破铜烂铁,被弃之如敝履,“我们先前的约定,不必作数了。”
洛熙川没动。
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了片刻:“或者,就像那个舒寒水说的,你的师祖,你许许多多的先祖都死在悬息与蚺教手下,你可以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免得他们迁怒于……”
“黛初。”他没等她说完。
“嗯?”
“方才,你想召唤悬息是么。”他想起她盛怒之下的举动,那是常年身处战乱的本能,“你想杀了他,替南青讨回公道。”
“嗯。”
“那,为何作罢?”
泪尽的双眼已浮肿得不成样子,只能半张着眼看他。她叹了口气,身躯似乎更单薄了一寸,疲惫得要垮掉:“杀了他,姐姐也活不过来。”她顿了顿,苦笑道,“……只会害得你,回不去罢了。”
洛熙川呼吸一滞,只觉那充斥身体每个角落的酸楚蓦地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冲淡了,他的思绪又重新运转,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带她去看海吧。”他说。
*
黛初说,南青没有父母亲族,亦不知何处是家乡,记事起便是蚺教人,刺着蚺教的蛇藤,死后,是要葬在弥瓦渊底祭悬息的。
所以,他们按百霓族的习俗安葬了她,火化之后,骨灰埋在盛开的花田之下,反哺大地。
洛熙川带她寻了很久,终于寻到一处安静的海崖,弦月初上,海面银光粼粼,像姑娘们银饰上的细闪。
“好香。”黛初轻轻嗅海风的味道。
洛熙川盯着脚下那片花海,告诉她:“是昙花,只在夏夜开放,天亮便会凋谢。但是,每一朵凋谢,旁边都会生出更多新芽,兴许这里原本只是一片叶,经年累月,也能爬满山坡。”
“这就是海。”她抱着尚且温热的骨灰坛,立在昙花的瀑布中远眺无垠的海面,“她一定喜欢。”
洛熙川选了一处缝隙,徒手剥开花藤,掏袖剑挖了个适当大小的深坑,将木坛以南夷的衣裙包裹,同竹笛、银镯,以及那本记满美食的册子依次搁入,可掩埋前却犹豫再三,他不忍南青一生心血被白白浪费,最终又将那册子掏了出来,拍掉尘土,踹进怀里。
中元庙会那夜,黛初说,不想让魂魄回归故土,所以他猜想,南青一定也一样。
故而他以仙门的超度方式,在花田里,为她默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不想经尚未诵完,那有节奏的浪涛中忽而响起突兀的落水声,他猛地回过头,崖边哪还有人影!只整整齐齐叠着一身中原罗裙,绣鞋,上头放着背囊和月孛……
他脑袋一懵,待回过神来,已纵身跃下海崖。
浸没在水中,五感像是被封闭,他开口叫黛初的名字,声音传不出,只涌进满嘴比泪水更甚的咸涩。
月光只浮在表面,深水里漆黑一片,他将御龙催至大亮,像一颗落水的月,将周遭海底点亮,黢黑的礁石,摇曳的水草一览无余,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点点滴滴,瞬间挤满心头,挤得他好痛。
他想起她谈起死亡时的淡然,继而想起她鲜活放肆的笑,想起她比所有人都炙热的体温,想起她拼尽全力,与死亡赛跑。想起她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忘身后千千万万的族人。
可南青以死亡的代价,让他们同时认清了黛初那不可实现的愿望……所以,她不再徒劳地努力了,她放弃了,盛开在岩缝里的花,要凋谢了……
他拧住胸口,心生绝望。
蓦地,一条银链缓缓落到他眼前。
是黛初的耳坠。
他抬起头,那人正奋力拨开水,向下潜游。
御龙的光照亮她的眼眸,她焦急地看着他,眼底再次露出那副总要守护什么的神情,对他伸出了手。
十指瞬间相扣,洛熙川心有余悸地将她一把扯进怀里,他们像两尾交缠的鱼,在大片气泡中,渐渐浮出水面。
“咳咳……咳……”
他们湿漉漉落到礁石上,洛熙川愣愣看着她,惊魂未定:“你……”
“洛熙川!”没等他开口,她先激动地开了口,“怎么你那么大的本事还会淹水啊!吓死我了!”
淹水?洛熙川一愣。
黛初抓起赤红短裙的边缘,哗啦一声,拧出一把水,见他没反应,她忽然意识到:“你,你方才悬在水里不动,还,还捂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不是淹水吗?”
“没有,我在找你……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黛初歪歪头,恍然大悟,“你以为我投海自尽啊?”她淡淡笑了,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不会的。我只是,想替姐姐尝一尝,海水究竟是不是咸的。”说完,她吐了吐舌头,仰头对满天繁星喊道,“又咸又苦!像被下了毒!”
即使是夏夜,海水依旧有些凉,黛初紧贴着他的手臂,皮肤冷得反常,洛熙川没做声,默默运转灵力,替她取暖,烘干。
南夷姑娘穿不惯中衣,嫌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活动不便,所以平日里,她们干脆直接将中原衫裙套在南夷衣装的外头。
赤红的上衣,头先为了包扎伤口,下摆已被她撕得不规则,腰身的皮肤暴露在外头,大敞的领口开到锁骨下,原先盘在上头的银蟒项圈已经当掉,如今留下日晒后白花花印记,像与生俱来的蛇形胎记。
水滴从肩头滑落,带着她的体温滴到他手背上,非礼勿视,洛熙川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
“你傻不傻。我本就时日无多,用不着寻死的。”黛初扭过头来,距离太近,气息入耳时还是湿润的,蒸的他耳畔发烫,“趁来得及,我还要替姐姐去尝一尝冰糖葫芦,看看飘雪。我们一路杀到折雅雪山脚下时,才刚入夏,连山顶都没有雪……哦,还有素阳的狮子头,桂花鸭,我都要替她尝,到时候见到姐姐,我也能……”
洛熙川倏而睁眼:“我不会让你死的。”
“啊?”近在咫尺,黛初向后闪开一寸,以便能看清彼此。
“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一次,他没有躲开那双蜜糖色的,炙热的,真诚的眼眸,“你说的那些话,我既答应你了,必会尽全力实现。”
“我们和你们,的确有难以化解的世仇,而我师尊毕生心愿,正是铲除蚺教,诛杀悬息,还中原长治久安。可事实上,这跟你的愿望,并不矛盾。只是,我们需得要从长计议,许是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顿了顿,忽而笑了,先前,他一直没有想通,生而为人,却要孤孤单单地避世修炼,求长生,甚至求登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刻,他好像想通了,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所以,不要放弃,也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