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了甩头,警惕地站起来四下张望。
窗帘布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黑暗,安静得只剩下细微风声,仔细听,床那边还有另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身上狗毛干干爽爽,先前那股恐怖的热潮也退下去了,第一次发情期居然就这么幸运地度过去了。
谢安存摇摇尾巴,忍不住双眼湿润。
老天果然还是舍不得他这么一个年轻又可怜的单亲父亲英年早逝,按他姐的话来说就是踩了狗屎运了,报三辈子的恩都不为。
他从周围的栅栏缝里挤出去,紧张地朝房间中央的大床接近,想好好看看那个把他救下的人。
俞明玉的脸蒙在被子里,鼻息浅浅。
谢安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末了低下头去嗅,从男人的发丝嗅到指尖。
被子里全是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谢安存浸在这股气味里,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连带着心脏也砰砰直跳。
这个人身上为什么会这么好闻?
说一见钟情太俗套了,可谢安存的心跳一直停不下来,它把鼻子轻轻顶在俞明玉的掌心里拱了拱,一想起被这双手抚过脊背的感觉,尾巴尖儿就情不自禁地打颤。
魅魔天性淫乱,由“性”而诞生的物种,也会因为被一个人吸引而感到惶惶和欢喜吗?
想不明白,谢安存干脆就仰躺在俞明玉身边,一点一点靠过去挨着。
明明什么都没做呢,也没用人身和他说上话,谢安存自顾自胡思乱想了很多,心跳始终慢不下来。
前半夜体力消耗得实在太大,他只躺了没几分钟,又陷入了睡梦中。
一阵小孩的哭声就在这时强硬地钻进脑海里。
谢安存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孩儿,吓了他一跳,呲起牙怒叫:“汪汪!”
那人跟听不见似的,一动不动,正紧张地扒着墙角往外看。
“汪汪——”
“汪!”
不管谢安存怎么乱跳乱跑乱叫,小孩儿都听不见,墙外的某个东西对他来说显然更有吸引力。
小孩儿神情纠结得像拧成了一股麻花儿,几次想要迈出脚,又收回去,这胆怯样子让谢安存看了都替他着急,想推他一把,爪子却径直穿了过去。
他还在做梦吗?谢安存呆呆地摔坐地,这里到底是哪里?
而且这个小男孩的五官怎么看怎么眼熟,极像今天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
“以臻,快回来,你在瞎看什么?”有人从后面扯住小孩往回拉。
“妈妈,多多死了。”陆以臻咬着手指说。
拉他的女人沉默片刻。
“死了就死了,一只狗而已,明天就有人来把它收走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快点回房间去,你忘了妈妈怎么跟你说的么,晚上不可以在楼里随便乱跑,被俞少爷发现了怎么办?”
陆以臻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母亲这么不想自己和住在这栋楼里的少爷接触,好像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们只是过来定时打扫别墅的下人,身份低微,可墙角外的主人竟然比他们还不受待见。
“晚上不可以在楼里乱跑”是母亲刚来时就给他定下的规矩,因为小少爷经常在晚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盯着头顶的吊灯一动不动,像具没有活气儿的木偶。
旁人都说他精神上可能有点问题,陆以臻想,那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跟他说话,也不放他出去,只一直在暗地里盯着他看的原因么?
“......可是俞少爷......”
“嘘!”
女人连忙捂住陆以臻的嘴。
“都说了别再提这件事!多多又不是小少爷自己养死的,他哭一个晚上就好了,以后少爷想要还能再买只新的,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听话,赶紧跟妈妈回去......”
小孩儿最后还是被女人拉走了,谢安存从墙角走出来,四下环顾一圈。
一栋复式别墅的一楼客厅,空间很宽阔,但似乎和电视剧里富人家该有的富丽堂皇不太一样。
客厅里光线极暗,可以说有些阴冷得可怕了,家具上没有一丝灰尘,但也没有多少用过的痕迹,毫无人情味儿。
发出微弱哭声的主角就趴在客厅中央,一股难闻的腥味儿萦绕其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他怀里的狗身上传来的。
“汪!”
谢安存轻轻踱到男孩儿身边轻叫,他跟陆以臻一样,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说是哭也有些太安静了,仔细听只能从他喉咙里听到些抑制不住的哽咽,要不是男孩的肩膀还在耸动,谢安存真的不大能从他身上感受出多少活人的气息。
怎么会有小孩被养成这副模样?
“汪汪?(你还好吗?)”
谢安存绕着男孩转来转去。
那只小白狗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死状凄惨,毛色干枯杂乱,七窍流血。即使死了也不能瞑目,睁圆的黑目直勾勾地盯着谢安存的方向看。
谢安存咽了口唾沫,有点怵得慌。
可男孩毫不在意那些污血抹在自己衣服上,他也和怀里脏兮兮的小狗一样,露出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肉。
还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呆在这栋大房子里,被人欺负、心爱的小狗成了尸体也没有人管,只能缩在地上偷偷哭。
被旁人像笑话、可怜虫一般看待。
谢安存安静下来,想用牙叼住男孩的衣角,但还是碰不到。
他急得团团转,失败了十几次后终于认命了,趴卧在小白狗和男孩儿之间,闷闷地听他啜泣。
半晌,哭声里夹杂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谢安存立刻竖起耳朵去听。
“蠢死了......蠢死了......”男孩嘶哑道,不知道是在骂谁。
“他们打你,你还要冲他们摇尾巴......”他死死咬住战栗的牙关,血腥气从嘴角漫出来,“他们打我,你就跑,还回来干什么?”
“我保护不了你,你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所以最后才死了,死了也没人在意。”
“......蠢死了。”男孩哭道,“蠢死了!”
“所以我最讨厌狗。”
谢安存听着他自言自语了许久,久到最后男孩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心脏莫名胀得发疼。
越是这样,谢安存越来劲,继续尝试上蹿下跳,在人耳边上聒噪地汪汪叫,希望对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汪汪!(别哭了!)”
“汪汪嗷嗷汪汪!(别哭了,别讨厌狗,狗好!)”
“嗷儿嗷儿嗷儿!(我也是狗,我陪你玩,你不要哭了,行吗?)”
谢安存越叫越大声,把十几年的中气都放进这几声里,见男孩还是纹丝不动,也是彻底急眼儿了,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汪——!”
这惊天动地的狗叫似乎终于被男孩听见,他慢慢抬起头,睁开红肿的双眼。
对上那双盛着泪的、死气沉沉的浅色瞳孔时,谢安存的声音霎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么浓稠复杂的情绪在一个人眼里同时出现,叫人胃部条件反射地感到不适。
分明是在做吊唁的事,却不见半分悲伤,反而被另一种带着腥气的东西完全占据。
谢安存生理性地呼吸加快,他在这人身上只看得见仇恨二字,如密不透风的根须,蔓延而来,深深扎进谢安存的血肉里,挣扎着要开膛破肚。
一个人要受多大的折磨才能让恨凝固,变得具象化?
应该觉得恶心才对,或者像方才那对母子一样远远避开,可谢安存的目光像胶水似的钉在男孩的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四肢抖个不停,倒不是因为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那一刻甚至有个阴暗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成形,如果男孩怀里抱的是他,而不是小白狗就好了。
“谁在那里?”
男孩警觉地直起身,将五官全部露了出来,谢安存瞪大了眼,这张脸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这人分明是——
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男孩的脸如被打破的倒影一般消失了,谢安存也从梦里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