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道:“这样砍杀过一轮,‘月亮’一时半会也不敢从这道门进来了。我先去给绛雪做饭吃,回来再料理祂。”
“好嗷!”
猫猫鬼抱着触手,快乐地飞来飞去,浑然察觉不出什么天外的侵袭,只觉得大餐到手,他可以饱餐一顿了。
还是怀钧最好了。他贴过去,在人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红线来回飘荡,似乎在抗议什么。鬼王却一把抓住红线,又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急什么,吃完再复仇。”衣绛雪和红线翻花绳,把红线缠成毛线球,敷衍地道:“会杀的会杀的,不要打扰我吃饭!”
裴怀钧半身染血,看着他却眸光温柔:“……”
好、好可爱。
第94章 晴天鬼鬼
裴怀钧将青色袖摆捋下来。右腕上, 还保留半截铁锁。
他也浑然不在意,径直向着地面走去。
地宫漆黑深邃,裴怀钧提剑在前, 衣绛雪在他边上飘飘荡荡,像是一朵漂亮绯红的花。
鬼雾化作一只灵活的小尾巴, 向后松软地蜷曲着,毛茸茸地拖着新鲜的食材, 在石阶上叮叮咣咣。
红衣鬼王一会歪头瞅着道侣, 似乎在端详着, 一会又呼呼用鬼气吹起他的袖口,露出一圈铁的遗存。
仙人孤如寒枝, 连手臂都是松柏清骨,兀自长青。
衣绛雪歪头,用爪爪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怀钧回望, 衣绛雪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都砸碎了吗?”
“你为什么还不自由?”
问的天马行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 剑仙也有弹剑而歌的傲然,一花一剑一江湖的疏狂。
当年衣楼主困守重楼,自然会喜欢上这样潇洒的剑仙。
光是接触这样蓬勃而炽热的生命,就叫他目眩神迷。
可那些意气风流,山河春风。
如今空老。
衣绛雪在这东帝山底,看见的是一把尘封多年的锈剑。
不知为何,衣绛雪有些难过。
物是人非,还是故剑情深。
裴怀钧的神情本身有些寡淡,闻言, 明显一怔:“……”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手腕上的锁,或许是仙身不见天日,裴怀钧的肤色比起鬼如雪的洁白,更接近病态的苍白。
衣绛雪似乎很不开心,软软地缠上去一圈,似乎在丈量他腰身的宽窄:“怀钧,你把自己养的好差。”
还不如他养人精细呢。
人果然没有鬼是不行的!
裴怀钧沉默片刻,轻声道:“世上没有任何一道锁困得住我,也无人能限制我的自由。若我不肯在此处自缚,就算是天下人,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我若愿意做什么,一定是我想。”他莞尔,“救世济民而已,不必为我不平。”
衣绛雪眨眼,“……”
果真,他总是会说些“救世”“济民”“牺牲”的空话套话。
但衣绛雪是聪明的鬼王。看见仙人不笑的眼睛,他就明白,那些都是借口,假的。
当年的裴小剑仙,声名斐然,光风霁月,或许承担过时人的期待吧。
可他宁愿与冥楼楼主,这个亦正亦邪的存在混迹在一起,也不愿担起正道之首的责任。
直到他成为“东君”,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
正如衣绛雪揣度的那样,仙人说话时,他脸上缝着一张精致的画皮,画出的是那个救世的东君合该有的模样。
却无人知晓,当神像倒坐时,又在叹息什么。
“绛雪不该恨我吗?”裴怀钧似乎在刻意激怒他,柔和地说。
“两百年前,是我以‘救世济民’这种堂皇的理由,毁弃山盟,背叛了你。”
裴怀钧看着衣绛雪安静的眼睛,“我得这至尊无敌的地位,得这天下传唱的美名,代价却是你镇在须弥山底怨恨不散,化为厉鬼……”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蛊惑他下手,眼也不眨地说谎:“以你之性命,全东君功德,你难道不会觉得,当年信错了人?”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的脸颊,似乎想把那个上身道侣的疯癫人格给拽下来,犀利毒舌地评判:“你顶着这张万年不变的笑面,很假,不好看。”
裴怀钧迅速不笑了。
嘴角拉平,变得寡淡,孤寂,冰冷,“很假吗?我不觉得。”
他明明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肯说,只会用言语去挑拨他。
“鬼是好糊弄的吗?”衣绛雪气鼓鼓的,长发飘飘,像是春枝杨柳。
他控诉:“你都把真身丢在山底下镇着门,却把自己说的像是享受了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裴怀钧,你骗鬼呢!”
“是啊,骗鬼。”裴怀钧骗起鬼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难道绛雪会因为我做了什么好事,就心生慈悲。因为我有牺牲,或是过得不好,就会怜悯我吗?”
“……”
他也扯了扯衣绛雪的脸颊,拉起一团,冰冰凉凉的,手感很好,还能伸缩,像一团柔软的雪。
被扯住一团鬼雾的红衣鬼王,将脑袋往他拉扯的方向撇去,试图让自己的鬼体不会伸缩。
可他失败了,觉得自己像个黏土作的鬼,被他柔软地捏扁搓圆。
见状,裴怀钧笑了一声,放开他的脸颊,把鬼雾揉回去,再抬手抚摸衣绛雪的额发。
“罢了,小衣不需要懂我怎么想的。开开心心地吃饭,然后随你的本能,要杀要剐,都可以。”
他笑着说,“以命换命,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魑魅魍魉不敢接近东帝山,多半是因为此地有仙人镇守。而等他们离开地宫,踏上山间,沁人心脾的仙灵之气就弥散了。
即使是幽烈的鬼王,也觉得飘飘欲仙。
即使仙躯枯耗多年,裴怀钧一旦踏足地面,恢复也很快。
不多时,他持剑的手腕肉眼可见地血肉丰盈起来。
不见天日的苍白,此时也褪去病态,又显出几分当年的多情风流。
衣绛雪尽收眼底。他当然知道,仙人是很难杀的,就算如此消耗二百年也无法杀死他,顶多让他虚弱而已。
东君,东华之君,既然高悬的太阳,又怎会有落下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衣绛雪忽然抬起头。
一道重影将太阳的边缘遮蔽。
他亲眼看见了日蚀。
浓云似雾,有花盛野,裴怀钧将长剑持于身侧,落叶在风中簌簌。
青衫剑客的身形清癯,衣衫飞扬,似枯叶蝶。
“太阳要落下去了。”裴怀钧轻笑,“这是侵蚀的征兆。”
衣绛雪问:“太阳会消失吗?”
裴怀钧看着很淡定:“若是没能重建幽冥秩序,分割两界,将那些东西从此界彻底驱逐出去……太阳会再度被夺走,人间或许就不会迎来白昼了。”
衣绛雪想了想,拢起袖摆,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行,我喜欢晒太阳。”他说,“我不要太阳消失。”
喜欢晒太阳的鬼,估计也仅此一只,别无分店。
裴怀钧想起大字型瘫在太阳底下,左晒晒又晒晒,时而还翻身均匀晾晒的鬼饼,忍俊不禁:“不会消失的。”
“无论发生什么,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他道,“这也是,你的愿望。”
叮铃铃,风铃响。仙人隐居的草庐到了。
衣绛雪在寻找裴怀钧的时候,已经把草庐翻过一遍,包括那间挂满他画像的房间。
除却朴素,没有什么异常。
很难想象,在此世早已超凡入圣,甚至可以破碎虚空离开的仙人,会孤身滞留于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
他将仙身困于暗无天日的地宫门扉前,魂魄却寄居凡人之身。日复一日过着最朴素的生活,无欲无求,守着道侣的无字碑。
裴怀钧打开院门,或许是离去久了,他种下的花藤已经爬满了木篱笆,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