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鬼城怪谈(4)
子时, 表演开场时,两人在雅间坐定。
一声悠扬的琵琶开场。旋律时而高昂,时而低徊;靡靡音, 声声缠,如梦似幻。
邀月楼瞬间焕发了生机。
仙子起舞于琼楼, 绫罗拂过紫阙,乍起天籁。
起舞清影间, 仙子肌肤无瑕, 身段窈窕, 随着红绫翠袖招摇,异香飘散。
裴怀钧蹙眉, 这是近乎浓烈的尸香。
他忍不住抬袖,掩住鼻息。
为了避免那飞舞的鬼怪飘到他面前,青衫书生甚至从雅间处倒退两步, 沉声:“若这是活人的表演, 或许我称赞一句绝妙。可惜,这是来自幽冥的舞,在下消受不起。”
裴怀钧苦笑:“闻久了这香气, 恐与之同化。”
衣绛雪本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数鬼:“二十七、二十八……”
作为进入鬼城后就一直饿肚子的鬼,飞天曼舞在前,衣绛雪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兴致,反而思考晚餐菜谱。
闻到熟悉的尸香味,他想起东君庙里的鬼母,悲从中来:“白数了!这些都不能吃!”
“全都是行尸系,会不消化的。”
不论今晚唯二两位异乡客怎么想,邀月楼的演出如常。
乐声再激荡。
层楼间、厅堂里, 沉寂多年的楼宇活过来。
前朝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的场景,在深黯夜色间重现。
楼宇内飘荡着嘈杂的欢笑声、歌咏声,有王孙公子追逐歌姬,百般调情,浑然不知疾苦;
亦有朱衣紫袍,头戴翎羽的官员,在此推杯换盏,满桌珍馐玉馔。
当年旧京的靡靡繁华,尽在楼中。
裴怀钧双手垂落在膝头,眼眸不笑,唇却冰凉弯起:“王朝晚期的盛景啊。”
“二百年前,锦州、松州、泸阳,三城地动,七年大饥。关外流离者数十万,易子而食。”
“鬼怪横行,是天灾。”
“如此时局,朝廷还奢靡至此,是人祸。最终被义军打到旧京城,有什么稀奇?”
衣绛雪仰起脸,看向穹顶处。
五彩琉璃堆砌,拼凑成色彩鲜妍的八十八美人图,巧夺天工。
随着舞至高潮,邀月楼的穹顶缓缓打开,猩红的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入楼中。
看似美好的幻象,都在照到月光那一瞬间,化为极度可怖的真实。
人眼看到的就是真实吗?
换句话说,什么才是真实?
裴怀钧扶着栏杆,从二层仰起头,看向三层他没选择的雅间,每个房间都有了动静。
那个压在杏花间门扉上的高大尸首,此时正将脖颈扭曲到不可能的弧度,俯视着他们,眼神诡异冰冷。
衣绛雪无声无息地覆上他的背后,绯衣垂落,像是与书生天生一体。他也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与那尸首对视:“看什么看,坏鬼,就你会瞪人吗?”
鬼保护人,鬼瞪坏鬼!
“那具尸体,身穿的道服,是上清宗。”裴怀钧习惯性地将他的长发缠在指尖,却是一凛,“死在鬼城的上清宗修士,是天驱子,齐阳。”
“白天看他,还并非鬼怪,夜晚见他却形如大鬼……”
他认出一人的身份后,又向侧面的槐花间看去。
苍白的女人头从雅间的竹帘里探出来,转过脸时,笑容扩大宛如裂口,脖颈以下却是悬空的,缀着几条血管状的东西。
所幸他们处于“安全的房间”,那漂浮的头颅无法违背邀月楼的规则,擅自攻击他们,只能诡异地盯着看罢了。
桃花间里也有了动静,鬼如房名,里面是一株生长茂盛的桃花,正用苍劲枝干掀开雅间的竹帘。
无数朵桃花状的眼睛不断眨着,似乎在认真观看表演。
梨花间没有东西出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
正相反,那多半是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衣绛雪说,房间里可能有“动物”。
衣绛雪环住书生的脖子,鬼雾细致地覆盖住他,似乎怕他直接暴露在月光下,遭受什么精神攻击:
“月光就是‘真实’。他们是为了沐浴月光而出现的。”
人类失去的月亮,已经属于鬼怪。
鬼怪会本能地追逐血月之光,在黑夜里狂欢。
衣绛雪会无师自通地理解属于鬼的知识。
他却保持了独立思考,不会如仅凭本能与规则行动的鬼怪,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
“真实吗?”裴怀钧也扶着栏杆,向着完全改换模样的邀月楼内部看去。
他以人之身,仙神之精神,直面这一切:
疯狂,极致的疯狂。
无尽恐怖从天空降下,血色月光正如“祂”的低语。祂们正在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变成猩红的血肉地狱。
那些表演的飞天舞姬鬼仍然穿梭楼层之间,月光是飞散的血雨。
裴怀钧看去,在真实的月光下,鬼的背后也连着赤红的血管状线条,像是傀儡线控制着它们,让整座鬼城一如往昔。
好似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要前朝繁荣在黑夜里得以重现。
衣绛雪苍白的手从背后伸出来,盖住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冷凝而平静:“不要再看了,人不该理解这一切。”
“注视着真实的时候,真实也在注视你。”
衣绛雪抬起下颌,眼底浮现出血与莲花,与那天穹幽月里的惊悚瞳孔对视。
他已经是鬼了,可以直视“月亮”。
但人是很脆弱的动物,就算保护好了身体,精神也很容易失控。他不希望书生变成疯书生。
即使被厉鬼遮挡双目,裴怀钧的精神也与寻常人表现无异。
他弯起唇,反而安抚家鬼:“小衣,我不会有事。月亮这点程度的‘污染’,还无法令我失去理智,完全发狂。”
不像是衣绛雪身为厉鬼,完全免疫恐怖的种族天赋。
裴怀钧纯粹就是精神数值太可怕。
衣绛雪歪头:“真的吗?你这么厉害?”
裴怀钧拍拍厉鬼的手背,笑道:“不如说,直面人心的可怖,比起直视鬼神,更加幽暗深邃。”
“小衣,我大致知道邀月楼里的‘动物说话‘之谜了。还有,应该怎样找到‘大慈恩寺’。”
随着月光的普照,“真实”的范围在扩大。
原本是悠扬乐声的表演,也化为无数嘈杂的呓语,成为人无法理解之音。
想要理解这一切,唯有成为鬼。
裴怀钧暂时无法到达听得懂呓语的范畴,“小衣,听得懂的话,就帮我翻译一下这些呓语。”
衣绛雪鼓着脸,很郁闷地翻译:“这些声音在说:动物,吃,规则,回归。从天空降落,从地底升起,祂们会回来。”
“我不理解。”衣绛雪听得懂,但是并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裴怀钧莞尔:“这是月光的污染,也是黑夜危险的源头。凡人听懂这些声音的那一瞬间,就会从人变成动物。那个桃花间里会动的桃花,是动物。还有梨花间里的未知存在,也是动物。”
他低声自语:“如果我是人,再直视这场景一时半刻,大概就能听懂这两间房的怪物在说什么了……可惜,我无法办到。”
东君的阈值太可怕了,看再多的恐怖与真实,哪怕直面月亮本身,他的精神状态都不会出现什么波动。
因为,他早就疯了。
还是稳定的、常态的发疯。
已经疯了的人,是不可能再疯第二遍的。
“这真是最大的困扰了……”裴怀钧叹息。这很影响他除鬼的进度。
还好现在有小衣在,自带阴间翻译,不需要他连猜带蒙。
月光完全沐浴在邀月楼。
表演前朝繁荣的鬼怪,此时都随着月光照耀匍匐在地,成为一堆堆扭曲的血肉烂泥,在舞台上、台阶上、楼层里爬行蠕动。
日日如此,夜夜皆然。
乐声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意义的呓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