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剑仙选择将浮名与浪迹抛在身后,回山闭关, 一心打磨他的剑。
他不断回顾那一夜的战斗,在复盘中寻找着每一个做错的细节,勘误还不纯熟的剑招。
“如果当初出这一式就好了。”
“如果注意到后方的空挡,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反复锤炼剑心,睁眼闭眼皆是剑,山中无时岁,他竟不知消磨。
修炼几近疯狂时,他甚至一度走火入魔。
只因为得到了一个血的教训。
半吊子的觉悟荒唐可笑,自命不凡的剑法百无一用。
自诩同辈之中无敌手,生死之战却没有侥幸。
唯有把剑磨到极致,真正做到天下无敌,命运才不会从他手中夺走想要守护的人。
可是,少年却已经死了。
或许他会转世重生,也会抛却前世的身份记忆与姓名,不再是他遇到的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
六十年一甲子,重新出山的剑仙站在断桥河岸的舟头上,在船夫摇橹,乌篷船穿过拱桥的那一刻。
匆匆一瞥,他看见了熟悉的红衣青年打着伞从桥上过,檀木乌发,侧颜静美,一如当年。
行动快于思考,剑仙当即拂袖,径直从船上飞至桥头,再回望时,那个身影却消失在茫茫人海。
“错觉么?”他有些孤寂地站在桥上,双袖飘拂,禁步轻响,青色衣衫被风雨微微浸湿。
有行人见他背负长剑,展现出仙君的卓然风度,倒头跪拜,口称仙人。
剑仙却浑然不知,自顾自地望向江南烟雨中,眼眸泛出怅然,“还是说,只是相似而已。”
或许是命运的玩弄。
他后来又数度见到过相似的影子,宛如记忆的虚影,隐约切合着他的遗憾与不甘,又将他失落在茫茫人海中。
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心魔。
他苦笑,觉得自己多半是魔怔了,“只有短短三日的相处,与未尽一字的终别,实在太短。”
“就算当初有些许朦胧好感,但这些年过去,是非对错,也都了然无痕,再无意义了。”
“难道,仅凭回忆的勾勒,就真能这样矢志不渝地爱上一个人不成?”
剑仙半晌释然。
多半是因为他死的太仓促,对年少轻狂的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他痛悔无法救下少年,更像是在厌恶当年的轻狂与幼稚。
那个浪迹江湖的剑仙,终于意识到世事并非尽由他意,命运也并非一帆风顺。
往后的岁月里,他都在不断美化这段回忆。或许,事实也与他的念想相去甚远了吧。
或许等到他足够强时,心魔就不再是心魔了。
这样的认知,一直持续到剑仙隐没在讨伐百鬼的人群里,看见冥楼现世的那一刻。
梦中楼上月下,红衣楼主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
剑仙听见众人用痛恨的语调,呼喊着他的名字:“冥楼楼主,衣绛雪。”
他背负长剑,身形孑然,眼瞳中却倒映一轮孤月,从危楼冉冉升起。
六十年,记忆反噬而来。
剑仙踏着月色而来,成为百鬼夜宴的不速之客。
他心有澎湃汹涌,或是苦涩,或是愤懑。
却在真正堵住了新任冥楼楼主时,满腹质问的言语,竟蓦然堵在咽喉。
从何说起?
不知所起。
衣绛雪的眼睫仓促一低,似有几分心虚。继而见到剑仙深邃的眼,又胆气壮了,转身直面他。
他掀起眼帘,将落在狐裘上的长发拨过,轻笑道:“剑仙此来,是为质问我,还是为杀我?”
沉默不答。
唯有剑仙泛着波的双眸瞬息蕴出情意。
粲然的情丝实难掩藏,他或许太专注了,竟一时没能发觉。
直到衣绛雪瞧着他,似乎察觉什么。
他才仓皇移开双眸,沉声道:“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倒不知晓,我欠着您什么了。”衣绛雪收拾起表情,微微漾起一个婉转的笑,“我与君的缘分,似乎也就是六十年前的匆匆一面罢了。”
“您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剑仙又沉默了。
他心中或有百转千折,却无法说他一字不好。
衣绛雪以性命救他一命,无论他是谁、为了什么、处于何种立场,那都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他难道能恩将仇报不成?
至于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悔恨,描摹百遍的回忆,不能言明的心事。
细细数来,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剑仙生出妄念,生出多情之思,说到底,却与逝者无关。
“我只想问,衣楼主,可曾骗我?”
但剑仙并不愿将剑移开他的颈项,好似他若松手片刻,衣绛雪就会如泡沫消逝在面前,徒留未解的谜团。
身上藏着无数秘密的人,是那样玄之又玄。
令人着迷的挑战。
似乎感觉到他的剑已乱,正如他的难言心事。
衣绛雪抬手,苍白纤细的指尖轻抚过他的剑锋,好似抚摸剑修的脊梁。
惊鸿点水,一触即离,指尖却蕴着火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当容颜美至最幽厉最森然,竟也如似雪荼蘼,有种冷的热烈。
他的眼底漾起潋滟的浮花,红唇微勾,将晦暗的一切尽收眼底。
“若我骗了你,你打算杀我,还是打算爱我?”
如此一句,轻轻挑破,好似桃花落在剑上。
可再快的剑,再利的锋,又怎会残忍到将桃花割碎呢。
剑仙身形巨震。再抬眼时,心火奔腾如沸。
“绛雪……”
七月十五鬼门开,百鬼夜行之时。
残夜将尽,灯影与渔火都消逝了,百鬼的饮宴也偃旗息鼓。
“该是回程之时了。”
裴怀钧沉默着,这把剑,他大抵是刺不下去了。
只在移开时,挑落了他一缕乌发。
“罢了,衣楼主本领高,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剑仙的眉宇间藏着沉沉的阴郁,薄唇竭力抿出冷酷的弧度,装作面无表情,视线却落在了那一缕飘落的发丝上。
落地的那一刻,他阖起眼眸,似有坚决,“衣楼主。”
“希望楼主,谨记自己身而为人,不要与世为敌。”
衣绛雪轻抖朱色的狐裘,金丝银线,罗织着华贵的缚网,也将孤寂的灵魂关在华服之下,成就了令人敬畏的冥楼楼主。
“既然我掌管冥楼,自有我来约束百鬼。”
“我有我的行事之道,不需要旁人理解。”
他双目横波,红唇微翘,那天真又不屑的神情,隐隐透着讥诮。
“至于世人如何想我,是敬我,畏我,拜我,还是杀我,关我何事?”
衣绛雪与他在水上戏台对峙,浩浩水面唯有茕茕鬼影,立于四面,森然如炼狱。
万家渔火却从背后升起,绽放的烟火映亮脸庞。
他们在瞳仁深处看见彼此。
剑仙知道,他作为正道的标杆模范,最明智之举,就是不要与最近风头正盛的冥楼楼主扯上半分关系。
衣绛雪踏上泛着涟漪的河水,轻摇铃铛,唤走还在徘徊的百鬼。
他往远处一望,遥遥薄雾笼罩归途。跟随着他,就能通过薄雾走向冥河,回到阴阳交界之处。
剑仙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远远地跟在了被他驱赶回程的百鬼身后。
长身肃立,禁步轻响,别样的风姿卓绝。
衣绛雪鬼鞭一扬,红唇勾起,“怎么,剑仙大人还有指教?”
剑仙按着剑柄,似乎想到了一个好理由,又挂上了他标准的温柔微笑:“传闻不可尽信。我要去亲自见证,冥楼楼主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超级自来熟的。
“可以邀我去做客么?”剑仙温温柔柔地笑着,“我会做饭,还很好吃哦。”
衣绛雪发现,他招惹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