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白羽,你又清减了。”
“生完阿舟你暴瘦成那样子,修养两年不得不离开清霄丹地,那时你身上简直只余一把骨头。”
“贺盟主,真就毫无察觉?”
“几十年过去,你也并没有完全养回来,旁人入冬总见丰腴,唯独你畏寒,中逆不调,一到秋冬便不思饮食,灵谷也无用。”
“贺盟主,真就一点也不关心?”
花也有怜人意,霜扶杳的叹息像是鲤庭波上的秋风。
少顷,
“彼时,”
乘白羽慢条斯理答道,
“南海圣衍兴风作浪,与乘龙观音宫斗法,闹得沿海一带海浪滔天,樯倾楫摧百姓遭殃,雪权忙着带人去襄助。”
“……也带着阎闻雪。”
“至于颊上一两肉,”
他的语气淡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男子长成之后脸颊瘦削,不负少年时微鼓之态,寻常人也是如此,又有甚稀奇。再者说他长年在外,日常饮食上疏漏一二,也是有的。”
……
闲话完,二人动身。
毕竟乘白羽急着远行,还想拐一趟清霄丹地看阿舟,时不我待。
后来霜扶杳回想起乘白羽今日这些话,什么男子长成什么天下苍生,他分明没有在为贺雪权辩解。
他只是说惯了。
这些话,在七十余载漫长的岁月里,夜夜夜夜,于无人处,他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回,聊作安慰,自欺欺人。
无意间顺嘴说出来,既娴熟又寡淡,比吃饭睡觉还稀松平常。
由此可知,他的决心便是,不再欺骗自己。
-
人间有四季,清霄丹地也有。
乘、霜二人来时,枯叶如蝶清秋和雨,漫天不止。
李师焉正在教授乘轻舟丹道,围着三丈高的丹炉,少者神色认真一丝不苟,长者眉目寂寂端拱清穆。
看一晌,
“你儿子真是聪慧好学。”
“阁主真是风姿不减当年。”
乘白羽与霜扶杳几乎同时叹道。
“你好色也看人,”
霜扶杳惊呆,“你敢对他品头论足?说不准下一个登仙的就是他,将来在上头动动手指,你不要命啦。”
“我分明只是夸赞。”乘白羽无辜道。
“夸谁?”
李师焉身形飘至。
“阁主!”
霜扶杳忙不迭指乘白羽,“是他说的!他说阁主有风姿。”
“哦?”
李师焉看去,“怎么说的。”
乘白羽笑道:“客舟栖风雨,高士卧烟霞。我说我少时读诗,不解其意,如今见了阁主才明白。”
风乍起,李师焉回首看他。
“客舟?你不是客。”
乘白羽还是笑:“是,阁主慈念,许一安身之所,我与阿舟宾至如归。”
“我去瞧瞧阿舟。”
他行至丹炉旁,俯身浅笑,乘轻舟指手中书册上某处询问,他作答。
春行仙君对外称半吊子医修,丹术医术本不分家,倒也对答如流。
“阁主,”
霜扶杳欲言又止,“您在看什么?”
“唔。”
“阁主你……”
霜扶杳憋不住,“您知道乘白羽的道侣是何人。”
“知道,”
李师焉眼含睥睨,“无名鼠辈耳。”
“……”霜扶杳张张嘴又闭上。
“……《金匮要略》已背熟了,”
乘轻舟一板一眼,“可李爹爹说,知而不行者,只是未知,背也白背。”
“……李……?”什么?
“那我还要背么?”乘轻舟追问。
“要的,”
乘白羽回神,“你李……爹爹,修为高妙,他说的话不能只听表面之意。”
“好,我记下了。”乘轻舟答应。
李师焉走来:“你倒放心孩儿交予我。”
“能得阁主教导,”
乘白羽恭维,“天下间恐怕没有哪个父母不感恩戴德。”
“不必你感恩戴德。”李师焉不置可否。
乘轻舟玉雪也似的小脸扬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阿爹和李爹爹,”
乘轻舟思忖地问,“拌嘴了?”
……那倒没有。
乘白羽垂下眼睛。
嗯,两人之间,只是有些古怪。
这人,看过许多话本,那日帐中声气,他……必定听出一二。
“今日吐纳,去做。”
李师焉吩咐,教霜扶杳也去,一并打发。
“阁主,”
四下无人,乘白羽率先开口,“前日我与外子多有失礼,阁主大人有大量,万勿动怒。”
“我,”李师焉道,“无须你感恩,也无须你致歉。”
乘白羽展开袍袖:“哎,我实在身无长物。”
白衣聊挥,李师焉朝乘轻舟背影方向一指。
“?阿舟?阿舟怎么了?”乘白羽不解。
“乘轻舟无事,我有事。”
“阁主有何事?”
乘白羽好奇,“倘若有须我效力之处,必百死不辞——”
李师焉截口打断:“你何时与你道侣解契?”
第10章
乘白羽哑然片刻。
“这个……你也听说了?”
忍不住问,“还有我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都是阿杳说与你的么?”
“莫问,”
李师焉道,“你只说究竟何时。”
“还须一些时日,”
乘白羽奇怪,“区区小事,何足阁主烦心?”
“我给你养孩儿也罢了,”
李师焉语含不耐,“给旁人养?他也有这个命。”
“他……没有,”
乘白羽失笑,“阁主,阿舟只是我的孩子,与旁人无关。”
“那便好,”
李师焉满意,旋即又道,
“非也,如今与我也有关,也是我的孩儿。”
乘白羽笑意落一落。
乘轻舟这个名字,是乘白羽没见过的名字。
在话本里,贺雪权没有子嗣。
从来命途难卜,到今日竟然有当世高人愿意予以庇护么?
“多谢阁主。”乘白羽长揖至地。
他心诚意挚,足足五息方要起身,一只苍劲的手拖住他的手腕。
“起,”
李师焉意味深长,“有你我行揖礼的时候。”
“什么?”
乘白羽懵然,不过视线他移,想起些什么,“你的白玉葫芦……”
“我的白玉葫芦,如何?”
“没什么,”
乘白羽咽下解开联结的话,“法铭为何?”
李师焉道:“你敢问。”
他的白玉葫芦乃修炼元神时所得。
炼化元神,显化婴儿,阳神出窍,神游天地。
至昆仑丘,与西王母座下青鸾鸟一战高下,王母赞叹他一介凡人竟然与仙兽匹敌,赠他一方白莹。
手刻其身、雕其盖,成白玉匏器。
算来也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白莹无名,只是近来主人在瓶身一侧新雕一物,茸质盈盈,纤毫毕现,赫然是一片鸿羽。
从今往后,法器有铭,神仙来问也不改,乃“白羽”二字。
“你敢问么。”李师焉又说一次。
“不敢不敢,”
乘白羽只当有甚忌讳,他们高人嘛,摆摆手,“不敢动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乘白羽笑意款款,“之前阁主说愿授凭虚显影之法,还算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