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司游总结了一下接待员的叙述,大致转述了外界的传闻。
“他们竟然以为,温德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听到一半,矮胖女人就感到荒谬,忍不住插话:“不、不,温德根本没有失眠的烦恼,恰恰相反——他害怕入睡,甚至有意保持过两天两夜的清醒。”
害怕入睡?
孟司游嗅到了异常的气息,打起精神追问:“为什么?”
“他说……梦里有人在呼唤他,”女人顿了顿,接着说,“而温德恐惧并排斥,那未知的呼唤。”
第194章
在外界传闻中, 温德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因此不得不依靠安眠药入睡。
但通过矮胖女人的叙述,孟司游逐渐意识到, 传闻故事具有一个关键性的错误——
顺序错乱了。
而同样的一系列小事件,根据不同的顺序相互串联,也会对全局造成巨大的误差。
真正的事件发展顺序其实是:
1,温德在梦境里疑似受到神秘力量的蛊惑,不敢正常入睡;
2,在这样长时间缺乏睡眠的状态里, 温德的精神一点点衰弱下来,再加上神秘力量的污染,催生出一些精神疾病几乎是必然的;
3, 温德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医生误以为他有失眠的问题, 给他配制了安眠药。
——不是因为精神疾病而失眠,而是因为不敢入睡才患病!
大概只有在药物的作用下, 温德才能暂时遗忘……
那来自深海的呼唤, 那些在梦境里簌簌爬动的、拖拽人类脆弱的灵魂沉入疯狂深渊的响动……
统统忘记,换取一夜安睡。
孟司游不禁对顶楼办公室里那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产生几分同情。
在源于亘古的神秘面前, 人类本就短暂、脆弱、不堪一击。
更何况, 温德还是一个对神秘学毫无了解的普通人……
他能最早受到神性生物的召唤,应该是在感知方面具有不低的天赋;但当天赋无法被利用或掌控的时候, 就无异于催命符。
收敛思绪,孟司游询问:“温德先生幻听的症状,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粗糙的手指整理着围裙边,矮胖女人陷入回忆:“好像是在两年前的夏天……”
那是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月亮与群星皆隐没在暴雨阴云之后, 哪怕是在向来多雨的海边城镇,这样的天气也过于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愠怒咆哮,而滔天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则是它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令所有亲历者印象深刻。
好像隐藏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在预示他们:
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灾难,正在缓慢降临。
“那时,温德恰好从学校回来歇息。由于他的房子太久没人打理了,就和我商量好,先暂住在我家度过第一夜。”
“大概晚上十点多,我们互道晚安,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可就在这个时候,温德忽然愣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窗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矮胖女人还记得,当时天色很黑。
她循着温德的目光,透过窗户往外眺望,只能看见一片浓郁流淌的深黑,万事万物都在被大雨冲刷,仅仅远处有几点模糊渺小的光点,似乎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那是来自屋舍或灯塔的灯光。
除此之外,矮胖女人再也看不见其它。
但温德坚称,他看见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影……
距离太远,他无法仔细辨认出它的轮廓,但能确信它无比庞大,如同一座山峦般沉降进大海。
当时,矮胖女人没有把温德的话放在心上,困倦地打着哈欠:“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我们都知道,天上不可能忽然落下这么大的东西,而且在黑暗中隔着暴雨,还能被你看见。”
“不,它一定存在。”
温德的面色逐渐发白,眼神有些放空,嘴唇哆哆嗦嗦地打着战,像是天灾临近前惴惴不安的小型动物。
他精神恍惚地开口,声音如同从常人无法感知到的、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夹杂在窗外呼啸的疾风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因为——它也看见我了。”
“我能感觉到,在我看见它的那一刻……它就同样看见我了。”
白影……
孟司游在心底默念这个词汇,产生诸多猜测。
他猜测温德意外目睹的,或许是某种神性生物最初降临地球的场景,因此与它产生了联系。
而那道庞大的白影——难道就是鱼卵的来源,或者说“母体”?
说到这里,矮胖女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可被温德一反常态的表现吓坏了。连忙给他裹上毯子、煮一杯热牛奶,让他快点回房睡觉,不要想太多。”
“第二天早晨,暴雨停下,我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温德一醒来,就开始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他恐惧得语无伦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梦见了那道白影——看见它随着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像是一条特殊的白色鲸鱼,或者一条巨大的船只,在天空与海面的交界线上飘荡。”
“温德说,它在靠近他、呼唤他,引诱他前往大海,成为它的代理人与子民……”
拳头渐渐握紧,孟司游已然能听见悲剧的背景音。
温德的恐惧,也是无数遭遇神性生物的智慧生命的恐惧。
这种恐惧自生命诞生的第一秒起,就已经存在,但至今无法被驱逐,至今从未真正远离。
——诸神永在,祂们永在。
孟司游问道:“后来,他是怎么应对梦境中的呼唤的?”
矮胖女人低垂着头,惆怅道:“幻听、惊悸的症状持续了大半年,折磨得温德近乎崩溃,我眼睁睁看着他很快消瘦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憔悴好多。”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熬,还开始接触此前从来没有碰过的酒精。时常在凌晨的时候,我起夜看向他的屋子,发现屋里的灯光久久没有熄灭,一直熬到天亮……”
“有几次我质问他,为什么不睡觉?当时温德抱着酒瓶,眼睛里都是血丝,但还强撑住睁着眼,嘴里回答的话语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他一直重复说,他不能屈服,不能听从它的话。”
“我起初觉得他着魔了,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博士学生,沦落为一个满口荒唐话的醉鬼,但听有年轻人说,温德可能是生病了,被那道白影的幻觉给困住了。”
“他不是醉鬼,”孟司游低声喃喃,“……他是一个勇敢、伟大的人。”
以凡人的梦境砌成高墙,温德独自支撑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把来自深海的蛊惑阻挡在人类世界之外。
但人是有极限的——他是有极限的。
凡人的精神就像一根橡皮筋,在污染中越绷越紧、越绷越细,迟早会有彻底断掉的那一天,区别只是时间的早或晚。
孟司游觉得,就算温德最终主动屈服了,成为替“白影”传播鱼卵的代理人,他也无法苛责温德太过。
他已经做到了一个普通人在神性生物面前,最大限度的抗争。
矮胖女人以为,孟司游口中的夸赞是指温德抵抗住精神疾病的侵袭,成功创办如今炽手可热的万能潮汐药业,没有感到奇怪。
她继续说下去:“明白温德这是有幻听、幻视的症状后,我觉得他需要得到治疗,就强行带着他,去最近的城市看医生。医生给他诊断、配药,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又出事了。”
“走出医院之后,我们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温德似乎是在看着路对面发呆。灯还没跳绿,温德忽然问我:‘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有尽头?是不是只有他死去,它才能永远留在海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