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是小神婆,沈选悬着的心落下了,再看到宣大将军笑的都露出若隐若现的牙齿了,心里的情谊又化作相思点在绢上,染开一片饱满的嫣红。
“那你走了,那她怎么办?”还有,我们,该怎么办。
勉强还算声音清润,冷漠青年问出来却又不带着一丝希望,他只是想不到该怎么说下去。
“她会在人间,我则会一直在不远处陪伴她长大,做她的父亲,家人和神明,这也是我前世今生清算的因果。”
宣婴的身影继续靠在门口,光在他的发梢和衣袍上流淌,但当目光落在旁处,他又移开,最终定格在自己手里。
“因果吗?”
沈选闻言跟他念了一遍这个词,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有记忆缺失时的空洞迷茫,他深邃的眸如同沉静的青琥珀石,清晰地倒映着宣婴的眼睛。
那目光专注、直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珍视,仿佛要将眼前人每一寸轮廓都重新镌刻进心底。
人也,兽也,神也,佛也,众生皆有因果。
宣婴一路走来,是真的不容易,任何人没道理不成全。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欣慰的,因为一个厉鬼能劫波渡尽,方见真火不灭,这证明一百年前的厉鬼以身历苦世磨难,参透世间迷障黑白是值得的,往后余生他若能自负澄清志,也必定劈开迷雾道尽涅槃真谛,这份血性,勇义,也恰如业火淬炼,自性光明愈发璀璨。
沈选:“我还能做点什么?”
宣婴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又一次的四目相对,让他们的千言万语沉淀在无声的凝视里,化解了言语的激烈冲突。
可没有痛哭流涕的相认,没有激动难抑的拥抱,他们历经劫波后,没有尘埃落定的心还是做不到平静如水。
他们两个人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不好,彼此的优缺点也都一清二楚,沈选的问题是他从来不懂表达自己。
而宣大将军才是最真性情的人,他和谁都豪爽不羁能做朋友,他们就算不提前几辈子的事,平时多少了解一下,也能看破一二。
所以,这种一辈子最重感情的他,也总是会比对方更先落泪。他每次都比沈选先哭,根本不是因为他有时候比沈选笨,或者个性不够刚强强大,是因为他身上始终交织着孩子的敏感谨慎,少年的温柔真诚,和一个灵魂最细腻,热忱,重情重义的份量,而沈选对这个人难以表达的灵魂认同,统称为是爱。
宣婴低头:“和你……”
沈选:“……?”
宣婴看着外边:“算了,不说了,先这样。”
沈选问:“我该怎么做才好。”
一些低头求和好的话到嘴边变得不值一提,现在只要宣婴能平安,他就是无所求,也无所谓的。
但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他们干脆就先一口气说出最想要说的话。
沈选:“你的罪孽,也让我一起来陪你担,可不可以,不介意的话,可以还是一辈子。”
宣婴:“……”
谁在心乱如麻,大家都不说。
宣婴直接不说话了,他还要走,走到一半又像生气了似的,说道:“动不动就是一辈子,哪有那么简单,夸张了。”
沈选试过才知道不难,在他背后默默投了一个定心丸:“是真的很难吗?一辈子,有那么难?”
宣婴一下子想到了好多东西。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口气恶劣:“不是闹着玩似的,就算是一辈子。我不是真戏子,一辈子情情爱爱什么的演,我再也不陪着谁演下去了。”
沈选:“次次都演了,又怎么知道哪一次不是真的了?”
宣婴:“……”
沈选:“我是个有始有终之人,你也会是吗。”
碰到一个口才不错的对手,他实在无话可说,也有点后悔开这个头了。要是次次都这样输人一头,那直到他养好,他俩还不如都见面不说话了。
沈选怕他一气之下真的把话说死:“那你准备何时去?”
“还有别的事,阴曹使者会先传我去见后土娘娘,我会先……一个人准备一下。”宣婴带起了一个红色禅珠,他身上是檀木香,像苦涩的爱,也让一只淡红色的蝴蝶落在他的左肩膀上。
他的手掌心还一下,又一下,思索着敲击窗户,动作比雨声更轻。
宣婴告诉他:“你如果有空也一起去,那天正好顺路。”
沈选第一次很想讲出口,许多年了……他是从没有打动过你,哪怕是一次吗,原来做了“沈选”,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定可以让对方开心的。
那他真是太对不起……大将军了,也许是他误会了,原来,自己所谓的保护和安慰并非是他的必须,可宣婴能飞升是他的深信不疑,他只是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正值天气开始转凉了,沈选知道了这件事,空白的心也累到了谷地,宣婴也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他生疏留门出去了,但他不知道一个人不可自拔地败给了他,现在转身就能看到那个人最狼狈的样子。
但至此,他们都没再敢回头看。
他们好像,都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
就在这时,宣婴停在晴空万里的外面,扶桑树上开花了,和那天晚上他跟小神婆透露秘密的光景很相似。
刚才牝山帝君沉默闭紧着的双眼,是否会猜到他许的愿望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呢?
后土娘娘:“阿婴,你这次是来求东岳彻底解开你罪名的?”
刚才的阴信,除了告诉他一声赶快回地府,还有本月六月六,他自己求来的一场业火受苦惩罚。
宣婴将自愿扒皮去骨,秤罪论罚,他会去衣脱鞋,扒皮撕脸,一身白骨上阎王殿称台谢罪。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犯过错的鬼魂如河中泥沙,为田地财产对簿公堂,为名利仇业争讼不断,然而,比起死前就闹上衙门,他这般死后还要自首谢罪受害者的罪人,也是着实罕见。
但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是该好好完结了。
他将争诉阴曹地府。
一为表达他现世修善,这次已经改过自新,二也是让地府真正清算他一生所作善恶的多少,决定其来世所处地位的贵与贱。
七十二司会在业火桥上完成对他的行惩施戒,传说当年正是东岳大帝设置了七十二司,它们分别负责管理不同的事务,涵盖了孤魂野鬼转世中的各个方面。
宣婴:“不,我是来求东岳恢复牝山帝君神身的。还有我要走一次业火桥,接受地府众神对我的公开审判。”
“你是以什么名义来求?又想没想过他会不会同意你一个人上业火桥受罚领罪?”
“他的……妻子吧。”
“……”
“除杨四这瘟邪恶鬼,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报沈家儿郎一世情缘,也是我的最大心愿,但这些都是我的命运,帝君的情谊,我必定有数,但我宣婴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的仇,我的恨,统统不能让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他来担。我允许自己运气的一塌糊涂,但我在意之人的命运,前途,他们的健康和果报不能被影响,甚至所有可能落在他们身上的苦,宣婴都希望统统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看着一片模糊看不清的前方,所有的一切都在化作他内心瓢泼大雨,突然他还就浑身颤抖了起来,口腔险些漏出狼狈的脆弱哭音。
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早在他们两个人清醒的那刻,已经有了一种奇特的魂魄心灵感应。
不管他是谁,是沈选还是任何人。
宣婴都将和他共享因果,同心同命,他们的心如果一起痛,宣婴是能感觉到沈选的有多爱他的。
这种感觉,恰如那份已经被留在黄泉路上的冥婚婚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蹲下来,藏起自己,宣婴扯住衣服袖子的傲骨,他好像还是在头痛欲裂想拿刀自残骨肉,他只能吃力地用手扶住了冷汗直流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