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今天下学和妈妈外婆到澡堂里去洗一把头发……”
世人都晓神仙好,却不知道通过天官政审前的他们一个是小鬼子闸刀下的断头鬼,一个是十二岁被活埋的饿死鬼,也许,上苍安排的飞升考验就是这么残酷吧。
他俩一时感慨,加上和活人们打交道,住在一起久了,莫名舍不得弄堂里处处散发的烟火气息,宣婴不由自主地读起了手上的地府调动信。
“土地同志,宣婴同志,人间从苦难中破茧,也让初生大地恢复干净,道教三官从天上看人间,都觉得新的华夏万民不可再追崇晚清民国陋习,把白茫茫一片的土壤变作藏污纳垢之地。
“你们二人作为公开干部上任金华市后,日后主要负责降服的四种死鬼就是四种地府特批的新中国四鬼,一大烟鬼,二迷信鬼,三汉奸鬼,四文盲鬼,切记不可再与此类人员同流合污。
“三,驱魔除害任务展开需要同志们的配合,四破大殿的守护神,上界真君们已经通过民主选举任命了四个死在共和国建立之前的女同志,其中东殿堂上的仙姑是四岁已经裹过小脚的等郎妹;西殿仙姑,一个被父母配冥婚的童养媳妇;南殿,一位被老年嫖客感染梅毒的沉塘妓;北殿是一位生前因为生不出男丁最终七胎难产的不孝女。
“四,宣婴,土地,你们不论职位高低,权力大小,要记住没有特殊性,不得收取额外香火,否则属于违纪违规。”
“五,地府工作者有必要将扫盲任务进行到底。为了加深厉鬼道德观,去到新组织,脱离城隍庙也要多读《道德经》。”
——
八月底九月初,在一个工厂下班,周围没有风的秋燥夜里,宣婴帮土地爷提红色开水壶出门打了最后一次老虎灶。他走过水厂土色围墙上的革命尚未成功大标语,嘴里咀嚼着一口早上菜市场买来的紫皮大甘蔗,边吐渣子,边歪嘴哼哈: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他今天难得是个年轻漂亮的男人样子,久不见光的半张脸雪白像刷白的裁缝样衣板,嘴唇又血红地像铁汁,像个匿在光影底下的吸血鬼伯爵阁下。但西洋人作家在气质这一块绝对写不出这个东方男子的全貌,他比女鬼更魅,男鬼更俊,他是一场属于1938年的午夜厉鬼惊魂,历史是一台电影院放映机的话,他就是那个枯朽空洞的“男主角”,抽着害死旧社会千万人的一口大烟,眼神变幻莫测,随口吐一口白烟能让人感觉销魂蚀骨。
可惜这张脸再俊俏也是公的,他还是没解决俩公的没办法生孩子的生物学难题,看来,沈选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了吧。
无可奈何的宣婴唱开了假姑娘嗓子,又把练习很久的身段扭动了起来。
他在“小梅花”到“徐小英”中间跑到戏班子卖过唱,旦角儿都是要保护好脸,他会用木炭,或是烧过的丁香枝画眉,挖坨双铢牌雪花膏,往头发丝上都要喷洒花露水和茉莉香。
都说岁月不饶人,却不曾在他芳华绝代的脸上留下痕迹,他即将一走就是一百年,但是旧上海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他会站在1959年的这头,永远记得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上海听过梅兰芳大剧院传来的《女起解》。
因为这出戏是宣婴对于古典爱情的全部理解。
他曾查过戏本,得知这一折的女主人公苏三之所以会唱这段,是因为吃了冤枉官司,不得不从山西的洪洞县被押解到太原去。
她本是艺名为“玉堂春”的妓/女,有个叫王金龙的男子欲救她出苦海却被奸人所害,两人自此不得相见,所以苏三起解表达的意思就是表达她对王金龙的怀念和感恩。
梅兰芳先生当年的首唱也特别好,这使得这段唱腔在大江南北流行了几十年,也在宣婴的脑子里面种入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选。”
“在吗?”
宣婴活在建国后的新中国已经十年,对上海除了城隍庙并没有别的念想,但是他还是铺开草纸,蹲在墙角用学校发的铅笔练习了很多次关于“沈选”的名字写法。
“算了,要不换个开头好了,就这样写,致,沈选,我是你的苏三……今日已是小秋刚过,霜降黄昏的草木深情见证了我家阁楼那头的拉琴声……”
“今天是1959年9月3日的上海虹口区,风很好,我吃的很好,人们的生活也很好。”
“此刻你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好奇,那么就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张……飞……霞,彩霞的那个霞,曾经也是旧社会的苦命男……不,女儿家,而我写出来这封亲笔信的地点呢……就在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它叫凯司令。”
“这是一家老上海人人都知道的西饼屋,这里有一款西点,叫栗子白脱蛋糕,味道老么灵了……蛋糕顶还有一个栗蓉小帽子,香香甜甜就像一朵云。”
“你说,你收到信的时候,上海还有没有卖凯司令的?哪天有空的话,一起去踩踩马路好不啦?”
这段信的开头,好几年前已经有了,中心思想却还需要进一步加深。
不过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八个字,鸿雁传书,苏三起解。
100年后,某月某日的上海会有个凡人收到这一张张纸。
对方还会发现纸有一个永远没有被人完成面容的花旦画像。
落款不出意外就是宣婴苦练出来的这一手娟秀的美字。
要知道这可是人民教师教出来的成果,是宣婴写光了十根铅笔才练出来的手写字体。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定会对他的“飞霞”芳龄几何,家住何方的事情感到好奇,宣婴颇为得意,深深地觉得写信给沈选才是一场人鬼情未了故事的真正开头。
他已经一个人主动做了很多很多,想必未来他们一定会有一个跨越时空的浪漫约会,因为这是他对马氏沈樵的交代,也是香火湮灭,铜铃逐渐模糊的神龛上在继续呼唤他活下去的一道汽笛鸣响。
“沈选,我会在地府十万冤鬼路上的断魂夜,静静等你出生于南方最为草木茂盛的拂晓天。”
——
后来某天夜里,1959年的上海市夜有异象。
宣婴依旧放不下马氏的交代,但建国前化为厉鬼的他还是完成了一次原地飞升,在一串电闪雷鸣中,他携吃光仇人的凶恶和不杀一人的慈悲,等到了功德圆满。
他皈依发愿都在道教神明座下,后土娘娘便钦赐其封号:
天祀荡扫十魔真君。
“何为神?便是拿起屠刀,是鬼,放下屠刀,是人。杨浦从无母子,那是为娘的化身,如今你已完成历练,快快别哭别哭,我的好儿郎婴儿,快与娘娘去往冥府享百世福吧。”
……
此后虹口再无土地爷俩了。
城隍庙空出的第二年,上海沈家出了一件事,马氏的遗腹子撞克了,据邻居老人说,他们仿佛被某种“官”附身,那种惨叫回荡在这个很破的胡同,俩兄弟眼看就要双双死去了。
当时社会早就不迷信了,沈家自从死了双亲也不再设置祖宗祠堂,可不知怎么回事,有一道雷电降下,第二天,沈湘死了,沈严却幸运地活了下来。
马家三舅舅和舅妈自此把沈严当做了独苗苗,他们三口人住了十年短租的房子,沈严渐渐长大了,健康,英俊,学习成绩优异。
数年后,他返乡考上大学,带着全家搬进六层楼教职工家属院。
等到妻子刘海燕怀孕那年,沈严的工资待遇成为了时代的标杆。
后来时光匆匆,他们给未来的孩子简单收拾一间房,东拼西凑给第一个爱情结晶织出时代的美好摇篮,又化作两只庇护幼鸟的大鸟趴在窝旁边和衣而睡,为其留下了沈家下一代的名字。
十个月后。
上海市浦东新区曹路镇某妇幼保健院,某夜间家属病区飘着一股蚊香片味和一种庙观菩萨身上的香火烧糊味。
“生了!”沈严在产科大门口喊。
“生了!起名字!赶快起名字!”土地爷趴在他身上也跟当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