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要求的时候觉得自己现在也是沈家一份子啊。
沈家也完全把他算作亲戚了,宣婴像喜神一样带着冬日新年颇为难得的一身勃勃生机,做人大方开朗,嘴巴特别甜,这样的亲戚小孩愿意来家里住到初八,他们觉得没问题。
两个老人家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屋里包个压岁钱,这孩子毕竟是第一次上门,礼数总是要的。
宣婴听说他们要用红包压他的“高龄”也不客气,他现在有点兴奋过头,挠着下巴左看右看,他还没忍住单腿跪在沈家的客厅沙发上,毛手毛脚地爬上去摸了摸沈选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的第一名奖状。
当第一根手指碰到一个名字时,他的眼睛里头有一种自豪感和保护欲穿透出来。
接下来,宣婴一时兴起帮一整面墙壁上贴着的各种竞赛奖状擦了一下灰。
没过多久,相框里的奖状已经亮到会发射金光了。
等放电视的声音进行到了赵忠祥出场,他又开始扫地,还去厨房看了看有没有可以帮忙洗掉的碗。
这可不是假勤快,是真的盼着今晚这第一顿饭,因为沈选奶奶刚才无意中对他说过一句话,今天就当提前吃年夜饭了。
他从来没吃过年夜饭,自从1938年之后,他都快忘了春节是怎么过的了。
但是活人过年吃的食物一定很美好,不会又冷又馊全部被城隍庙的老鼠爬过,也不会插入一根根呛人香烛浇满血红诡异的蜡。
虽说他一百年来跟每个沈家人都不算是初次见面,宣婴还是收好一堆垃圾擦擦手跑去窗边哈了口气,头发乱糟糟的百岁少年还用左手擦拭模糊不清的窗玻璃,接着就拿胳膊撑着阳台一角看起了窗外大雪纷飞的冬天。
——捏诀张嘴地念: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
流年太岁快到来的时候,街上溜达的除了人,最多的就是黄鼠狼,老鼠,狐狸变出来的“精”。还有名字没上生死簿的小夜哭郎。
他要是没猜错,沈选的眼睛应该已经能看见一些神鬼精怪了,宣婴得看住了他,又不想刚来就直接露馅。这下家周围下九流小妖瞬间就没了,真君爷的法术穿透家宅,还告诉他第一天灯会活动即告结束。此时,不远的村口锣鼓唢呐已经大作起来。那边热火朝天的气氛与这边期盼已久的情绪如同两河汇流,顷刻融在一起。
想到这里,宣婴默默看一眼里屋的小孩子房间。
十分钟后,奶奶海燕再想招呼宣婴吃点进口酒心巧克力,亲戚家孩子已经从窗边转移阵地后,他盘腿趴着,抱着一个沈选亲自组装的小汽车模型。
他叛逆的脸还怕冷地挨着沙发套,后脑勺像从蛋壳里刚孵化一样。
奶奶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取来卧室的毯子。
宣婴被包了起来,被带着埋到刘海燕的腿上,鼻子钻入一股凡人发丝皮肤开始衰老的老人味,他酸涩起来的呼吸不太通畅了。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很遗憾并不能亲口告诉刘海燕,多年前的自己曾经抱过每一代沈家孩子。可你当时不这样啊。
刘海燕任由他这个大孩子靠住,老奶奶想着今天第一道菜先炸荠菜春卷给两个小孩吃着玩玩好了。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想等沈选一起玩?”
“……”
“要不你们今晚住一块吧,我再多铺一床棉花被让你们一起睡。”
这个内容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问题,沈选在后来回家发现门口多了一双鞋子的时候,他也听到了。
昨天吓到他的灶君神龛上还压着一只外地体校的书包。
“沈选,看看今天门上有没有变化,你猜谁来了?”
奶奶在炸春卷,动静噼里啪啦的,一个人听见声音就缩在灶头边害羞了。
“……他、他不认识我!”
奶奶说:“那就更得出去见见面了。沈选,叫人,你想叫他哥哥,还是叫他的名字?”
沈如诚笑呵呵跟在后边,帮老婆提着杀好的活鱼问:“薛婴?门口的春联也是你帮忙贴的?阿娘,我好像闻到了糕团香?”
棉帘掀起的风雪里,裹成团子的小人儿睫毛挂着冰晶。
一道少年气十足的明亮嗓音像屋前的炮,用惊天一声闯入了五岁小男孩的心间。
“诶!是我。”
“你、你好!沈选!”
“1999年,新年快乐!”
第15章
“叮咚——”
门开带起穿堂风,卷着香味扑进玄关鞋柜。
沈选记住了那个声音。
还没等他的耳朵变得不那么疼,他紧接着就见大嗓门的少年探出头,对自己妈妈也搓手打招呼,“新年好!我是镇江马家二舅公的孙儿薛婴!”
寒风掀起薛婴的头发,露出耳垂冻出的绯红。
他看来帮自己奶奶做了好多事。
不止运动服领口露出的脖颈还挂着汗,呵出的白雾里也带着局促。
但是沈选比他小,自然对陌生亲戚上门感到更不自在,所以他没有及时回答奶奶的问题。
又过了二十分钟,八仙桌被成年人摆好,人都全了,大家都围着圆桌坐,奶奶刘海燕端上来一条家烧大黄鱼,这个菜好就好在寓意深远,团圆饭上年年有余,小客人年年就能再来——这也是沈家把亲戚孩子放在心上的表示。
沈选消失一会儿刚好从卧室跑进来了,一来目光先去找留在客厅的薛婴,想看他坐在哪里。
“沈选,你和哥哥坐?”沈选妈妈看出儿子的心。
薛婴自从看到那条鱼后,已经半天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抢着摇了摇头。
沈选一看,也没敢吭声,他偷抓出来的那个新汽车模型被藏回裤兜里。
……
后来,千禧年来临前的央视新闻节目在客厅播放着,老绍兴的三代人团聚一堂,说话气氛好得让大人们把时间都搞忘了。
而这场的初次见面,就这样草草收场,来到了当夜的同处一室环节。
1999年廿四。
晚上回来的沈选父母在老黄杨木床上躺着,捂热被窝的大人们在听隔壁的两个小孩有没有拌嘴吵架。
今天他们的表现让大人们都察觉到了异样。
小孩子之间的关系,总是很敏感的,又好奇又怕生是难免。
叶鹿鸣打着毛线:“两个人在一起干嘛呢?”
她的声音正尽可能压着,因为夜晚的家里到处很安静。
夫妻当年结婚时做的踏花棉被上有一堆毛线团和织围巾的银色钢针,沈如诚的手绕着一圈全羊毛线团,趴在墙上打探消息,直到听到他儿子下床关灯,爸爸才眨巴眨巴眼睛后,爬回来对老婆轻声打密语:“嗯……好像沈选看完书了,他问薛婴还看不看电视,薛婴说困了要睡,他俩现在在床上背对背保持沉默,气氛感觉十分凝重,只能听见心跳声,可……这两个活泼小朋友为什么要用各自的屁股打招呼?我用不用拍拍墙面装鬼吓吓他们!让他俩尖叫一下抱在一起直接做好兄弟!”
“噗!”沈选妈妈笑了,摇头无奈地说:“他肯定喜欢人家哥哥才会内向。”
沈如诚好奇了:“为什么这样讲?参谋长给我分析分析啥意思。”
“你见他平时会不会这样没礼貌?我们选选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朋友哦。”
妈妈很了解沈选,她也就完全不操心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不会迎来转机,放心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沈选爸爸躺下来关灯睡觉。
“遵命!”爸爸马上躺倒不干细作的活,伸出两脚一蹬被子盖好老婆的胳膊,嘴里不忘对隔壁嘀嘀咕咕,“儿子!加油!争口气!像个男人一样才能谈上朋友!”
……
事情如果如此发展就好了。
实际上,今年还在渡劫中的沈选很糟糕,他一闭眼就再度梦到了地府。
小孩子都不会把梦当真。
他这几天夜夜撞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活人都会害怕死亡,沈选在憋住气偷偷地哭,嘴里发出小孩子晚上磨牙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