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乡纸师(27)

2025-07-29 评论

  他俩坐在灶神家的神龛用一只碗,一副筷子吃了爸爸除夕做的酒糟鱼,喝了一大瓶橙汁。

  临走之前,将军把他放在铺着青苔的门槛上时,也跟着单膝跪地上了。

  一张纸被留在了沈选的枕头底下。

  第二天,他看着“城隍路引”四个字忍不住发呆。

  “城隍……路引?”

  对了,沈选想了半天就是没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此时此刻,他想起就在初八早上,他听到父母的对话,是关于一个老奶奶林梅花过世的消息。

  妈妈在说:“怎么偏偏初五没了。”

  爸爸又说:“鬼差来人不能等,准是用‘城隍路引’当晚就接她报道了。”

  当下鞭炮声已经淹没了他们的真实表情。

  正月初九欢迎各路大神重返人间庇佑新年的声音来到了大地。

  “正月初九,天公生,祈愿诸天护法除众生苦,赐众生福。”

  宣婴也已经离沈家很远,他这次真的准备回去复命:

  “末将幸不辱命,上告天公,保今朝太岁更替,现即刻开道返阴。”

  这扫荡人间的鞭炮带走了沈家人对1999年的美好记忆。

  初九早上,当里屋电视机传来赵忠祥的拜年声,院外谁家也点燃了辞岁的爆竹。刘海燕掀开蒸笼,白雾腾起模糊了百年光阴。

  记忆的尾声,也就来到沈选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一天。

  因为当他醒来,发现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全家人一夜之间好像失去了某段梦境片段。

  他们的话无形中带给了沈选长达二十年的自我否定。

  “薛婴?谁是薛婴?”

  “没有啊,老婆,家里来过亲戚吗?妈,你见过他吗?”

  “没有,真的没有,今年过年谁也没来啊。”

  “沈选,你是不是做梦了?”

  家里人当时是真的觉得小孩子在做梦,沈选可能是醒悟了,他只说了一年,偷哭了一次,从此再也没在春节找过薛婴。

  别人问,他就说他不记得。

  沈选母亲一开始真的相信了儿子那双五岁孩子的清澈眼睛。直到未来的有一天,她在家中打开洗衣机滚筒,接着从儿子的初中校服摸出一个纸团。

  沈选妈妈后来总在想:“如果那是一张普通的期中考试试卷或者女孩子给的情书小纸条该多好,可惜不是,我家这个说过再也看不见奇怪东西的儿子……他在兜里放了折法完全正确的金银纸钱。”

  一个小孩子想去地府,他在研究鬼神,父母无法理解沈选的心情。

  沈选也不再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他偶尔会想,薛婴来过一次的事情真的是假的吗?

  那为什么自打薛婴走了,初八之前的日子,就比一个梦还短,它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好像比一百年还长?

  还能在春节见到薛婴或者大将军,成了一个真正的美梦。

  他们的脸重叠到了一起,又好像也在逐渐模糊不清,但是无数次过年回家,沈选都会再画一次他们加深记忆。

  2005年,他与父母在上海过年,饭桌上的大人们说起了一个旧事。

  故事发生在1938年的上海,可家里人不知道,沈选在全家人失忆的第四年,就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沈樵的纸术很快也被他的后代学到了手。

  沈选还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太奶奶亲笔记录的1938年绍兴怪谈。

  绍兴,原本在他心中只是祖上的故乡,是传说中大禹治水,方舟会盟之地,这个古镇在历史上出过历史家,文人骚客,明清时期也对外活跃。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五岁也走过一次阴间,长大的沈选才能从另一个角度了解陈旧观念包裹的上世纪绍兴。

  对中国神鬼世界体系“官”,他也才有了第一次系统性认识。

  可是“官”都用神名,没有人名,他又该去哪里找出一个没有名字的神?

  他有头绪,但不确定这个“薛婴”是不是就是1938年的那个。

  因为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么他们的距离,好像是自己无论向前走了多少步,都无法回合的一百一十二年,可坚韧的信念已在沈选的心中扎根,不求结果,所有的东西已经在人间野蛮生长...

  又过去了几年,在他一次偶然对解放路那间旧房进行了书架清理后,眼尖的沈选发现在书房灰褐色的腐烂地板底下有一个木盒子。

  之后,他在屋内缓慢地挖出了爸妈并不知道的秘密,并发现了家里人藏匿的100多封未拆信件。终于,“张飞霞”的情书在2005年1月31日等到了一双手打开它,并暴露在时空另一端的黑色少年眼睛表层。

 

 

第17章

  “致沈选,我是你的苏三,今日已是小秋刚过。”

  这本皮面的民国旧相册是打孔穿线装订的,不像桑皮,色泽白得像棉纱,透光时更有玉质瓷感,夏季时会显出轻青肤色,带点手纹油汗,它像是一个红口白牙的旗袍美人,相册的每一页,也都贴着发黄的风景和人物照片,照片中有南京城墙还厚的古迹风貌、有上海虹口的开水炉子、有女校班级集体留念的合影,上面每个人都是笑靥如花,在那些照片相素不清晰的时代,有一张照片尤为突出,上面是一个扮作京剧花旦的人。

  “《女起解》?”

  “张飞?”

  “女张飞?”

  “张飞给我写信?”

  沈选有点无语地读出老信件上的脏污落款。

  但这个缺少保养的信封状如黑炭,第三个字上也肉眼不可见是朽化后残留物,与其它的纪念品混杂在黑色灰烬中。

  或许,唯有在专业仪器下方能展现其真正价值,遗憾的是沈选连写信之人的全名都无法得知。

  但落款上的时间也让他再度陷入沉思。

  可巧的是,他仿佛被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唤醒了一段记忆。

  十来岁情窦初开的他又想起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想到了梦里的1999年。

  当时他们全家人后来死活不承认的那个人还存在着。

  在未被篡改的春节故事里。

  一转眼,自称“薛婴”的少年就来到沈家过年整整三四天了。

  他那天起床后,在客厅跟沈家人说自己要去帮地方唱一天戏。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小孩懂高深的戏曲,全家都很吃惊。

  九几年绍兴当地还是很爱凑热闹看戏,今天这出新戏叫《五猖闹春》,宣婴到了地方人文办改造的老剧院,立刻踏入后台换衣服去了。

  手拿糖球的沈选等了他不过片刻,戏台翻出一个上妆的身形。

  四角悬着的红灯笼在暮色里浮起暖光。

  沈选远远抬头,也听见了鞭炮声混着师傅们的锣鼓点。

  一家人为了拉近两个小孩之间的关系,今天甚至让沈选都提前换上了新衣服,硬是拖他出来。

  没想到装不爱看的沈选正没忍住偷偷看薛婴表演。

  他根本是为谁魂牵梦系。

  他还抬头就发现,那名亲戚家少年从军大衣二棉裤又耐脏又扛冻的德行变了一个人。

  那人扮作了一名俊眉秀目的京剧刀马旦,那张英武气的脸被松烟墨勾描出斜飞入鬓的眉目,贵气张扬的水钻片子贴在鬓角,那张敷着红白油彩的面庞便陡然生出几分凌厉。

  “看枪!”助场的出兵断喝混着台下炸响。

  沈选看到薛婴宛若被“官”附体,他的服袍角动了,左边足尖用着十拿九稳的力道勾住花枪,抬腿一踢——

  那旗杆是很听他的话上去了。

  但沈选马上就看到它转了一圈,再落回来后,雪亮枪尖正对的是少年的天灵盖!

  别!

  沈选被这表演快吓哭了。

  他死死瞪着台上的身子就差没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人下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被眼前那一幕里的人直接惊呆。

  现场每个人都是。

  大家都傻了。

  因为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戏曲旦角中的刀马旦本就是以挑枪为博取喝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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