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婴捏紧拳头,他很久没这么想再杀自己一次了。
因为当他看到小神婆为了他去找马氏的哥哥马道长,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模糊了的双眼,之前平静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也红了。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还是对不起别人了。
所有人当初都只知道马氏后来放过了宣婴,却不知道小神婆做了什么。
实际上这个小女孩为了报恩,也求马家舅舅上告天官帮助宣婴申冤,付出的代价恰恰是她自己的命。
她是一头撞死在茅山真君殿的宝剑下的。
可是小小的哑女……真的尽力了,当宣婴一个厉鬼总说自己的一生过得好苦好累,她亦是如此。
更何况,救她的神就这样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那么,大家不如就一起从头再来吧。
小女孩成了一个因。
她种下的果即将随着马道长和青锋大师的自责心痛,一道再下茅山寻找马氏和小翠,可任何人都想到,就是从这里开始,宣婴会遇到了一群好人,从小神婆,马氏,小翠,清峰道长马家舅舅,以及后来的土地,这么一群真正了解苦难,同情弱者,恩怨分明的好心人,每一个都为一个孩子的性命担保,希望地府给他一个重生到1949年后的机会。
谁说世道沧桑,鬼神无情,那场民国古镇中上演的因果报应就像一出戏中戏,戏里面的人们分明那么善良,温情和伟大。
在宣婴阴暗潮湿的一生里,马氏后来的信,以及她口中那个叫沈选的名字,成了一束光。
此刻,宣婴把前世的自己揉碎试图再拼起来,他的表情真的还是无法释怀彻底。
为什么自己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每一次信马脱缰的纵身求死,反而都会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呢。
也许抓他下去的东岳没说错,他是该死。
他像个终身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叩拜观世音,盼望某日能引渡过河,但他又不放下爱和恨。
执念过重,就是他的错。
他如果找到沈选,向对方坦白一切,认真道歉,还会有用吗?
请保佑一定要有用。
因为有一个人之前嘴上老说什么觉得宣婴不乐意,不情愿,自己的一番纸短情长或许是一厢情愿。
但宣婴从不这样认为。
和沈选的一切比起来,他才是配不上的那一边,是满身恶报的他根本不配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善果罢了。
……
不知不觉中,土地庙消失了,宣婴反而来到了更深的梦境。
再来到这个地方,对现在的宣婴来说是故地重游。
因为这正是传说中的东岳。
他还记得,自己的魂魄那一年先至冥界渡口。
一模一样的东岳泰山匾额此刻就悬挂在远处的殿宇,但因为宣婴死的时候是瞎子,他的灵魂真的对这里的惊险没什么概念。
时隔多年,双眼复明的宣婴跟着自己再来一次,他发现这里确实没有阎罗殿阴森可怖。
这里,在传说中是冥司,也是仙境入口,但它也太像一个人的皇宫,或者说宫殿私人后花园了吧?
他踩着地上的喜神草,顶着那棵最为著名的因果树,像是重走一次轮回道,宣婴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戏神弄鬼的奏乐,一盏盏莲花灯顺着上游被骷髅境的河水冲刷而下,在这碧落黄泉深处,依稀还有一座“水官”神像。
“这是谁?”
宣婴很惊讶自己活了两辈子还有不认识的神官了。
但志异中多载,道教中将十月称作下元,巧也不巧,他死的那天就是水官解厄的“生日”。
这不会是哪个水官殿大官吧?
宣婴上辈子不拜神。
他这辈子只信自己。
若说唯一认识的神诞,也只有后土娘娘神圣诞。
当年在浙江绍兴仓直老街,小宣婴还是听他娘听过本地每年的社日传统还有这位干娘生日,他一直是个心痛娘亲辛苦卑微的傻孩子,从此他就学着每年在河边做些祭拜和供养,希望后土娘娘能保佑母亲。
所以他任凭纸马在他前,被一根栓住了脖子刑具铁链捆着在桥上走,也不拜拜此地最大的司主。
不过他的胆大妄为也很快遭了报应,要知道人走鬼门关第一次,都要过扒衣亭,宣婴一去也是过桥前先没了衣服。
生前遭受凌辱的身体被地狱众鬼看了个精光,他的身世也嘲笑了个彻底。
“绍兴宣家的老爷杀了他娘。这个鬼就找上门去,用最残忍的刑罚鞭挞别人的鬼魂,并让他的父亲生生世世受肢解烹煮之苦,猪狗道再不容他……”
“……所以他的罪业深重,弑父者当处腰斩,他今晚就要成两截了……”
“死的好!”
“看看他的胆子有多大!他还敢冒充城隍杨四将军!殴打车夫力士呢!”
“哟,就是可惜了这男鬼满身伤痕也难掩国色天姿的莲花纹身了……”
“是可惜这下九流的东西了,如果是以前,他搞不好还能再在地府卖身……”
宣婴闻言一句话不说。
当年的小厉鬼对此也毫无波澜。
一百年前的他显然很恨这一身受辱痕迹。
他灰白色的盲眼只是落在忘川河上,只要不去回想活着的记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会前所未有地轻松和解脱。
他的表情和很多鬼哭着喊着要活不一样,他真的渴望死亡能彻底毁灭背上那一朵朵象征屈辱的红色莲花。
他这样残破不堪的魂魄,腰斩都已经不管用处了,他绝对不会喊疼,或许唯炼狱之火才可将一切销毁彻底。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死志如此的厉鬼,几个垂涎着他后背身体的鬼差们见这个鬼一点都不好玩,后悔所作所为的眼泪都没有一滴,只能继续拉着地府难得绝色尤物过河。
他已经“瞎”了的眼睛也是空洞无神,什么内容都没有。
但是他被小翠用剪刀弄瞎的眼球还是不太方便。
因为瞳孔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一路摸爬滚打摔得很惨,破钱山的小鬼带他见主簿司前,本想搜些银两孝敬过生日的那位大人,此刻它们止不住怪笑道,好一个几百年找不到的苦命鬼,生前何必为人?死了还要这样一身污浊狼狈的样子下地府?猪狗死的都没你悲惨啊,可你怎么偏偏挑了那位大‘官’的好日子来冲撞他,你可真是晦气。
话说到这里,他的死期到底是东岳哪个大官的生日目前还是没被公布。
恰逢此时,他前世的魂魄又一次因为看不见路而摔倒了,地府轮回的渡口本在扶桑树前,深不见底的河边就是黄泉,长发披着的少年鬼魂宛若艳鬼一般跌落到了镜子般的水里,却被树上带花的一节枝桠勾住了雪白凄艳的发丝。
这棵郁郁苍苍的树站着这里,一句话都不说,如果不仔细看,很像是东岳地府的绿化带,可他明显来头很大,小鬼们一起跪下来,也只敢眼睁睁看着那棵树把艳鬼的魂魄抱到了树上放着。
区区一个绿化带,力气还不小能把自己一个大男人抱上树,让今生的宣婴彻底惊到怀疑人生。
这一切,如果不是去看过一回,宣婴肯定只会觉得荒唐透顶。可能在地狱烟散化形说明他本就是七十二司的神明,他究竟是哪位东岳的地官,亦或是……东岳阎君之一?
比记忆更早苏醒的,显然是宣婴对眼前这棵树的香气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熟稔感。
要知道今生的宣大将军对扶桑一直有着本能的喜爱,看他日常习惯总会戴扶桑就可以看出来。
他还在此刻想起来了一个传说,奈何桥上勾住自己头发的那节扶桑古树,应该名叫阴木。
阴木,原是一棵没有人形的东海扶桑,民间又称其为因果树。
阴木比地府存在更早,是后土娘娘的父亲栽种在奈何桥边的,他见过世间所有的生死,判官将他的树枝折下制成了世间第一支判官笔。
也因此,如果他就是今天过生日的这位,他最官方的教号大名应该叫……
——东岳泰山……因果十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