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亲耳听见宣婴虚哑地哭着答应:“好,好……”
下一秒,宣婴突然瞳孔放大。
阴木无声喟叹,用神力让他不许再自我伤害,性格刚烈不屈的小厉鬼果然转而低泣。
又是一样的哄他睡觉,宣婴浑然不觉一切地问:
“……为什么我好像……我好像正在忘记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下完这场雨。”到时候孟婆汤就会起效果了。
“……那你不要走。”
“嗯,好。”
但是等他睡后,这位帝君又和他说了另一番话。
“对不起,如果你和你所在乎的人真的能过得好,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阿木同志和“沈湘”本来都不应该存在于宣婴的记忆深处——生死簿早就说过了。
阴木此生最爱之人注定要做沈选之妻,他只能黯然退场,再假装自己从未来过宣婴的身边。
苦海浮沉,各自解脱。
他们能留的只有一纸空文。
一缕万年游魂只要去了。
一个百年好合的佳话也和他无关了。
可来来去去,他的报应不爽好像还是来了。
虽然没有了一些记忆,宣婴后来看上去在为“他”而难过。
执掌忘川彼岸的人总在听到来自人间的宣婴在梦里哭。
“湘儿……不……不,别……别走……不。”
阴木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哭声说不许他走着,前世不见,今生不欠,他们没还掉的情债还在,他怎么可能会舍得不再相见呢。
十月初一,是他们当年的奈何初见日,所以从此每一年他都会在百鬼夜行时开斋来一次宣婴身边。
彼时沈选还没出生,路上碰到牝山帝君的众鬼总会问那名黑纱鬼魂。
“来者何人。”
“故园苦树,今日前来探望吾妻宣婴。”
但是他也只有在梦中才敢走到那个人的床边:“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回来的,只要你下次默念我的名字时。”
阴木说着附身亲上昏迷不醒的宣婴,两片嘴唇浅浅一碰到,冥司帝君情到深处无法自控的潮水爱欲也几乎将气息奄奄的宣婴完整淹没。
“我会陪你,一直到你所愿皆所得,岁岁长相见。”
……
宣婴的记忆中有一段是空白的,比如他不知道自己心脏上为什么会有一道疤。
土地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救沈严沈湘兄弟而受了重伤。
后来,宣婴猛然记起了他最后一次失忆前的故事。
离别那夜,一个人冷冰冰的眼泪止不住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只是一棵替世间判定善恶的因果树,却又因为这个人而妄图知人之乐。”
“一百年后的你再走过这个地方,还记得头顶上有谁在看你吗?”
“因为是我枯燥的循环往复里唯一的变量,所以才忘不掉你的样子。”
“不要忘记我,阿婴,好不好?”
第61章
人间有一厉鬼, 名婴,生前惨死, 依托多年修行积德,累积功德无量,某日,婴梦见夜里有人喊他的姓名,回头斜眼看去,乃一小鬼, 便问究竟。
又问:“什么事情,与官府有牵涉?”
小鬼道:“奉府君之命,唤你前往上任城隍。”
厉鬼阿婴惊道:“早闻城隍另有其人, 我怎可代其官职, 掌管印信?”
公差道:“帝君言,因果如此,是真君爷应得。”
——《幽冥录》
……
关于徐小英和阿木同志的一切都过去了。
地府的政审表递交后,下面对鬼魂来说就是等,宣婴此时还不知道他接下来会等来什么, 但从又一次打击感中稍微走出来后,他又变成了另一个——“她”。
新中国成立30周年,上海浦东大道的凯司令推出了一款在外滩十八号风靡一时的甜品,栗子蛋糕。
近期这家西餐厅的服务生西蒙开始有了一个梦中情人,那是一位叫张飞霞的中国姑娘,初见她时, 意大利小伙正在拜读张爱玲的小说,那日当他正读到了王佳芝的容貌描写,一张动人的中国人脸贴上了蛋糕店的玻璃橱窗,对方是来买点心的, “她”像花一样闯了进来,还烫了理发厅最时兴的头发,那张脸鲜艳到让西蒙晕乎乎的就做了一个痴情大男孩。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位“张小姐”每一周来买栗子蛋糕喝咖啡,都是为了借用西餐厅的光景给未婚夫写信。西蒙伤心难过了几天,再也无法自拔地将此事告知了他的同事。
对方在店里做小提琴手,他同样是一个中国人青年,就是他似乎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西蒙注意到,每一次张小姐来吃蛋糕,神秘的华人青年也会驻足不前,他还会把琴谱特地翻到《致爱丽丝》去,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是同病相怜。
西蒙就问这个黑头发的中国人小提琴手,“邓凤来,你是否也欣赏张飞霞小姐?”
他本以为对方要否认了,因为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保守传统,未料到某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口就道:“我是为了他才来这里工作的。”
“什么?!”西蒙吓了一跳。但看得出来,邓凤来的表情没说谎,也许是出于好奇,西蒙从此之后从期盼张小姐的光临变成了观察邓凤来这个情敌,然后由于这奇特的猜想,西蒙不自觉地开始好奇邓凤来对张小姐的爱情到底有多深。
其实邓凤来每次看着张小姐写信给“沈选”,他就会很不高兴,西蒙就好心说:“凤来,你的人非常好,你也很英俊很受女孩儿欢迎,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追求自己的爱情了呢?嗯嗯嗯……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觉得……张小姐不应该把美好的年华浪费在那个人身上?像你们国家的人总说,这个年代的我们早已经是进步的鸟儿,是初升的朝阳,我们本可以追求一些更年轻很自由的……爱情。”
邓凤来说:“他不会喜欢我的。”
西蒙:“为什么?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邓凤来声音很小说:“因为我不是那个人。”
一个看着完美不存在缺点的人竟然对爱情如此自卑?西蒙这个外国人就彻底疯狂了,他发现比起自己每次寻找机遇凑上前的卖弄和取悦,他这位中国同事的含蓄示爱更有一种异国人无法理解的古典浪漫主义……
因为好像只有张小姐在场,当爱情点燃那个青年身上寂寞太久的冷香,凤来的音乐才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看着张小姐,那么珍惜,那么呵护,仿佛他们每一次相遇都是奇迹。
是的,他们就连名字都很相配。
张飞霞,邓凤来,就像一个人生来就是要配另一个人的那般。
后来,西蒙在他远处自言自语道:“邓,等凤来?这是不是就是中国人说的南乡有凤凰,栖息于阴木啊?”
这一点,直到最后他返回故乡都未解开谜题,但是在1975年,这个名叫西蒙·尼格尔的青年却利用一次机会创作了一本小说,叫《凤来与她》。
……
关于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点又到来了。
很多年后,宣婴都记得他重新踏入地府的那天晚上,岸上莲花灯万盏闪烁照耀,民间传说中,冥界总是以恐怖阴森著名,但宣婴那天偏偏看到的是一棵扶桑木的本体和树上挂满的祈福挡灾灯。
但和宣婴的记忆不同,在地府生活的牝山帝君当夜又是一个不眠夜,当阴司传旨时,他的面前就摆着一卷生死簿。
他是东岳的天命之子,镇魂元帝,世间百态都在他的纸上,所以他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厉鬼在走到地狱来。
那一天,在一团炽烈的鬼焰包围中,牝山帝君只见那位替阎王殿担任人间巡抚的鬼将军容色倾国,眉目凶戾。他就站在那里,一身红衣,雪发朱颜似一把锋利出鞘的刀。
黑衣帝君居高临下,一语不发,刀刃般的剧痛蔓延至指尖,每一根神经都被牵扯撕拉着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