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不是完全的真话,却也不是完全的假话。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对这位神秘女郎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邻里和口述,和多年来的亲身调查。他的母亲曾经有过无数个名字和无数份档案,莱纳·李维乌斯只能挑选出其中可信度比较高的一些内容,将其作为历史真相盖棺定论。
女人的名字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1890年3月6日,她出生在法兰西北部的图卢兹市,父亲是个贵族出身的退役宪兵,母亲是个美丽温婉的家庭教师。
1908年她前往巴黎,在一所戏剧学院学习舞台艺术,后来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蒙马特登台演出多年,很多陈年报纸上还能找到她浓妆艳抹、大放异彩的照片。那时她最常饰演的,是笑容妩媚、眼神狡黠的轻喜剧女仆,观众席上不乏绅士赞助人专为她而来。
由于容貌姣好、谈吐得体,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活跃于上流社交场合,曾与多国外交人员交往。
一战爆发后,她放弃演艺事业,以红十字志愿护士的身份奔赴前线。
然而,有心人从战后的考据中不难看出,志愿护士这个行动自由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掩护她真正的使命——为法兰西第三局搜集德军调动与补给线的情报。
数十年前的莱纳·李维乌斯费尽心思,翻到了战败国的档案,上面说她精通德语,记忆力惊人,常在几分钟内将整张军用电报默记于心。
1915年,她接受训练,化名“玛尔乔娜·李维乌斯”,授命进入德占区执行任务。她曾踏足过卢森堡、梅茵茨与慕尼黑,在贵族宴会中觥筹交错地试探,在药品货单中寻找有关战争的蛛丝马迹。随后,时间很快来到1916年6月,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被派往一项高风险任务:潜入德军后勤线,确认一批正在秘密调动的列车是否与即将到来的总攻有关。
她最后一次被确认出现在6月4日的科布伦茨,在一间铁路餐馆里与一名化装成军医的男子共进晚餐。几小时后,她登上一辆开往梅茵茨的夜车,随身只带一个医药包,和一卷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
火车进入普法尔茨森林地区后,失去了与外围联络站的所有通信。
三天后,法兰西第三局截获了一段来自德军后方医院的加密无线电,其中提到“玛尔乔娜·李维乌斯下落不明”,但这段电报再未出现后续内容,法兰西情报机关也拒绝公布细节,仅在内部备忘录中写道:“任务中断,操作者身份注销。”
后来百分之八十的考据这段历史的专家们均认为,她在火车上遭人识破身份后、被迫投身莱茵河,一身热烈而美丽的衣裙沉入水下,凝固成了一面亡于战争角落的无人知晓的墓碑。
剩下的两成历史学家相信她还活着,却也觉得她或许被软禁至战争结束,最终改名换姓、归隐尘世。
……
多年后的莱纳·李维乌斯再次重温女人的这段履历,却产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认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者说玛尔乔娜·李维乌斯并没有死,更没有受到当局的软禁。
——她失踪是因为进入了里世界!!
想想看,在她活跃的年代,她驻足的土地正在经历什么:
北方的凡尔登战场被后世称作绞肉机,仅在1916年便吞噬了逾70万条生命,平均每分钟就有一名士兵倒下;索姆河畔的炮火轰鸣了整整四个月,开战首日,英军便折损近六万将士。从马恩河到阿拉斯,从伊普尔到香槟,无数小镇在地图上被彻底抹去,唯余炮火反复翻犁过的灰色焦土以及无边无际的墓碑森林,火车与汽车昼夜不息地将士兵、弹药运往前线,返程的车厢里却只装载着沉默的空盔甲与染血的毯子。
而这还不是结束。凡尔赛合约签订后,某位功勋赫赫的元帅说出的话宛如谶语:“这不是和平,是休战。二十年的休战。”二十年后,战火果然重燃,铁蹄再次越过边境,那一辆纵横大地的时代列车仍在运行,但这一次,车窗紧闭,目的地是奥斯维辛,是达豪,是没有归程的终点,异族人、异见者、女人、同性恋、抵抗者……一一躺在铁轨上。
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
那么里世界出现在21世纪,自然也能出现在19世纪和20世纪。
文明、冲突、情绪的爆发和大面积的死亡,将一个路过的可能并不无辜的女人拽进了完全陌生的异度空间。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成为了里世界的受害者,之一。
然而她并没有死去。
第180章 终曲(二)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肯定活着,因为她在数年之后生下了莱纳·李维乌斯,所以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可能很关键的问题,即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谁?
李维乌斯是让娜工作时使用的假名,莱纳直接继承了母亲的姓氏,说明父亲要么不重要,要么是某种……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状态。
莱纳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这一点。
一切都要从李维的出生开始倒推。
李维是谁生的?
莱纳·李维乌斯和莱纳·李维乌斯。他很少回忆李维出生的过程,不过偶尔沉浸在睡梦中时,大脑会自发地敦促他重温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人,身处冰天雪地中的温泉,温泉以外白茫茫一片、皆是无边无际的残酷世界,对这个人而言,仅有的热源,仅有的安全场所,就只是浸泡着身体的这一汪小小的泉眼而已。
在这个比喻里,未出生的李维是泡在温泉里的人,莱纳·李维乌斯是热气腾腾的池水。
孩子的出生宛如站在池水的视角,感受着他脱离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的身躯,他迈向前方危机四伏的凛冬,并永远地带走了池水的一部分。
当然,一定有人又要问了,生出李维的究竟是一号呢,还是二号呢?
很难说,毕竟李维的呱呱坠地没走常规流程,大概也许是一半一半吧。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他们又为什么能违背生理常识地生出孩子?
来自修真世界的遗民会告诉你,古语有言,阴阳合德,万物化生。
一号与二号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他们相生相克,二人之中仅能留存一人,但是相互接触时,却可谓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总而言之,能生孩子,会生孩子。
这可能就是天道的玄妙之处吧。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所谓的“一”是指自攻自受……呸,扯远了。
反正李维的出生是该道理。
而两个莱纳·李维乌斯的不同属性就更好理解了——遗民们说得玄乎,其实翻译过来只用一句话,他们一个象征里世界,另一个代表着现实世界!
里世界与现实,即为宇宙的阴阳两面。
当年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误入里世界,凭借着出色的个人能力逃出生天,随后横跨了半个地球和无数年的时空,降落到了大洋彼岸的联邦。
职业所限,她绝不会与任何异性人类生出后代。
从她体内挖走血肉的不是人,而是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里世界本身。
换句话说,他的体内从一开始就流着半阴半阳的血,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力量之间的互斥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莱纳·李维乌斯分裂成了两个相同又不同的个体。他们杀戮并“结合”,最后迎来了李维的诞生。
李维是人类与里世界的孩子,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他真正的祖母。
不过和莱纳·李维乌斯不同的是,阴阳两种血脉在李维的身体里并不是对半分的。他从出生起就更像人类,里世界的特征则极为稀薄,正如莱纳同他的母亲长得其实并不完全相同,而李维的五官与让娜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战时的法兰西人若是有幸看到21世纪的李维,甚至会以为曾经舞台上那位风姿绰约、红极一时的美人踏过时光的缝隙又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