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住耳机,无视前方混乱的闲杂人等,转头对一旁的副官说:
“帮我把这段演讲录下来。”
副官立刻打开了录音机。
“……被悲观主义者误称为软弱的爱,奠定了这座建筑的基础,铸就了塔尖的坚石。当南丁格尔手持灯盏,沿着斯库塔里医院可怕的走廊前行时,是爱赋予了她力量;当杜南在索尔费里诺血染的原野上奔走时,是爱引导着他;在各个时代和土地上,爱一直教导强者承担弱者的重担,正是通过这样的服务,国家和社会的命运才得以塑造。爱让年轻人为了老人和孩子穿越风雪、在战场上奔走,爱让老人为了年轻人的未来奋斗到至死方休,爱让孩子为了回报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而努力成长。
“至于文明,有人曾预言它会因战火与贪婪而崩塌,可是它没有。当黑死病以比任何军队更为隐秘的方式蔓延,使欧洲三分之一的男女丧生时,它并未被摧毁,当教派狂热的火焰染红了莱茵河与多瑙河时,它也没有消亡,每一次灾难之后,它都变得更加谦逊、更加宽广、更加人道,大宪章是在泰晤士河畔的草皮帐篷中签署的,震撼里斯本的可怕动荡,也无法熄灭随后点燃卢梭书页和伏尔泰才思的哲学热情,因此,尽管雅典已成为阿提卡平原上一块破碎的遗迹,罗马的帝国城墙也已在阳光下化为尘埃,但文明的神圣火焰却从未完全陷入黑夜。”
现实世界中的德莱顿听着听着,勾起了嘴角,心想:“不愧是有PhD学位的人,Doctor of Philosophy嘛。”
记者们早就闭嘴了。
而在里世界,塔顶金属球上的电弧变得更强了。人群短暂地发出了惊呼声,一个宛如倒悬着的泛起涟漪的湖泊、又好似极光般的巨大半透明穹顶在特兰斯基塔的上方渐渐成型。
李维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头也不抬地继续说:“此时依稀又是一个艰难的时刻,我在此号召在场的所有人,让我们共同来完整这座塔的建筑,不是用砖石,而是使用另一种即将亘古长存的材料,即源自灵魂的对他人的关怀与共鸣,这种共鸣曾经把一代又一代的人联结在一起,让它的空中回廊成为和平永恒的瞭望塔,让它的回响替人类以温和的语调向远方受难的同胞传达不变的关怀,当未来的旅人在它的阴影下驻足时,能够对未来的承诺充满信心,坚信这颗星球足够广阔,足以容纳所有珍视仁慈的信仰,以及所有伸向人性的双手。
“愿普韦布洛迎来黎明,愿受困在大雪和长夜中的人平安无事,愿邪恶的力量终究屈服在人们的携手斗争之下。当这座高耸于风暴之上的建筑,在潮水退去、山岳磨损之时依然屹立,表明在所有命运的变迁中,明智而充满爱心的不懈努力始终是人类最初的希望、最后的安慰和永恒的荣耀——”
话音刚落,塔内的特兰斯基屏息凝神,目睹着仪表盘上狂暴能量在人类的情绪共振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驯服,大地在脚下隐隐震颤,低沉的轰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位于人们头顶的光晕穹顶猛然间向内坍缩!
这神迹般的景象瞬间点燃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激情,不知起初是谁,在源自生命本源的、对光明与存续的礼赞下,自发地开口唱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成千上万人一起圣咏,仿佛是对这歌声的回应,一道核心炽白如炼狱、边缘翻滚着毁灭性电光的水桶粗的光柱,带着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光芒,悍然刺穿了黑暗!它连接大地与苍穹,如同要支撑起整片宇宙,光柱之下,人类渺小如同尘埃,却昂首挺立。
“亿万人民团结起来,大家相亲又相爱!朋友们,在那天空上,仁爱之神看顾我们,亿万人民虔诚礼拜,拜慈爱的神明。啊……越过星空去寻找祂,祂就在那天空上!”
祂就在那天空上。
造神计划,成功了。
第189章 终曲(十一)
德莱顿心中明白,这段演讲不止是写给里世界的NPC的,更是写给现实中的人听的。里世界的人们面对的危机终究很短暂,等到莱纳·李维乌斯落败了,或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普韦布洛的长夜便会结束,而且这里的人们很幸运地正处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等他们挺过了暂时的挫折,很快便会见证科技与经济的蓬勃发展:长达3077公里的第一条横贯美洲大陆的铁路于1869年建成,钢铁、煤炭、石油、机械制造业随之迅速兴起,电灯、电话、汽车、电影逐一登上历史舞台……
不过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罗大众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幸运。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未来的人们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回望时,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幅繁荣发展的盛景,他们只知道南北战争的阴影尚未消褪,黑皮肤与黄皮肤的劳工始终低人一等,资本家剥削铁路工人的血汗钱,经济危机导致银行倒闭、企业破产……
每天工作12到14小时,一周工作六天,工资微薄,吃不起饭,面对天灾人祸孤立无援。
从此方面看,19世纪与21世纪的人们并没有太多不同,他们着眼于身边的喜怒哀乐,体会着芸芸众生不变的苦难,被世界的洪流裹挟着向前,既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也不确定明天的太阳是否还将照常升起。
但即使是诞生在这个时代的最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也能够怀揣最宏大的愿景:我们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能够通过奋斗改变命运……我们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亿万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能够度过吃饱穿暖、幸福安康的一生。
事实证明,只要人性尚存,每个人至少都心怀一点对任意生命的怜悯,这些怜悯和愿景终将汇聚到一起、形成光的洪流,撕裂科罗拉多泉冬季寒冷厚重的天空。
德莱顿听着李维的声音在新闻发布会的演播厅里回荡,心情由最初激动慢慢变得平静。现实世界的窗外是一派盛夏转衰的景象,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黑,一只雌性北美红雀顶着鲜红的额头站在树梢上,“淅沥、淅沥”地鸣叫。
他看着鸟儿活泼跃动的场景,心想:里世界19世纪的黎明到来了。
我和李维先生的世界呢?
我们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
里世界,普韦布洛。
这里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因此还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蒂娜提着吱呀作响的留声机,带着一个眼神惶恐的青年和三条沉默顺从的“狗”,迅速隐入侧巷的阴影,刚走出没多远,前方拐角处传来紧张的呼唤声,说的是带着西部口音的联邦语:
“这边!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你们商量对策的时候我都听见了——这边正好有个地方适合放置留声机!”
蒂娜的队友打了个哆嗦,悄声问:“……怪物学会说人话了?”
“放屁,那是人。”蒂娜瞥了眼身边三只平静的“狗”,率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你是谁?”
“我叫克莱夫,住在酒馆对面的农庄里。”克莱夫粗声粗气地回答,“我不是坏人,你去别人家打听一下我克莱夫的信誉……算了,现在也没地方可打听了,你们就相信我吧,我有什么理由害你们?”
“那可不一定。”蒂娜的队友小声嘀咕,“百分之八十的怪兽电影里都有一个人类叛徒。”
老农场主不知道电影是啥,但听懂了“人类叛徒”的词组,顿时眼睛一瞪,骂道:“你才是叛徒呢!我家的马厩都被大雪压塌了,里面还养着几只别人寄存在我家的马,幸好李……我朋友的马提前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的朋友本人。”
他说着说着沉默下来,难捱地抹了把脸。
见状,队友也不再提叛徒的事了。蒂娜低声说:“节哀。你刚才说的放置留声机的地方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