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维一眼看到了某个似乎和她所在的圈子格格不入的人。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笑盈盈地站在军官们中间。她没有穿戴过于繁复的首饰,只在胸口别了一朵百合花,但即使是纯白无瑕的鲜花也不如她黑发下的面孔娇艳;她可能是喝了点酒,面颊白里透红,让人联想起了雪地中的玫瑰。
又或许是枪响后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的血花。
李维不由得在门口愣了一会……主要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长得和他有一点像。这种像并不只存在于外表,李维看过对方档案上的黑白照片,当时只觉得祖母很漂亮,不愧是在舞台剧领域红极一时的专业演员。
但现实中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显得有些——疯狂。她的绿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异彩,不羁的灵魂飘荡在油画般的躯壳之外,尽管行为举止并无特殊之处,却令人觉得只要她下定决心、什么事都能做成。
李维听见其他军官尊称她为“德穆瓦耶女士”。
历史上的让娜真的参加过这样一场宴会吗?还是里世界的意志看破了李维的目的,虚构出来一个假的影像?
没等李维想明白,他的祖母朝他看了过来。
宴会场上的喧嚣蓦地消失了一瞬。
紧接着,女人热情地招了招手:“来啊,孩子,到我身边来。你就是拉克·李维吗?
“宴会已经开始很久了,我们都在等你。”
第207章 终曲(二十九)
因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的一句话,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宴会开始很久了?所有人都在等他?
什么宴会?历史上在一战期间举行的宴会,还是里世界的那场宴会??
参加宴会的是些什么人?
男人、女人、面容严肃的军官、端着餐盘的仆人,随着让娜的话一齐望向李维。
李维僵立在门前动弹不得。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着重复了一遍:“过来呀,李维。”
简直活见鬼了。
“……我有一个疑问。”李维定了定神,说道,“这场聚会是为什么而举办的?”
“为了悼念。”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军官肃然回答。
李维先是略微松了口气,没过几秒钟,心脏又再度提起来:悼念没问题,历史上若有类似的一场宴会,其目的当然是悼念战争中的死者。
可是他面前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真的会为百年前的世界大战哀悼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在默默等待一些别的事物的葬礼呢?
——比如人类的整个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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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李维那边找到了关键节点,我们要立刻配合他展开行动,否则就来不及了!】
班茜第一次听到李秋珊用如此急切的语气说话。
【当他尝试掐断循环的源头时,里世界的意志可能会反抗,但不一定能搞清楚他究竟要干嘛,我们必须要趁着它没反应过来的时机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班茜下意识地重复关键词:“‘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没错。我们的计划是钻进一个循环的时间线里面,让里世界固定在当前状态、无法继续恶化,该计划的核心是人类、仙人、和虫族三者共同生活在首尾相连的时间‘管道’中,不断地进行看似前进、实则原地画圈的时间穿越。】
【不过虫族的个体相当于整体,仙人又经历了世界末日、眼下只剩下一仙舟的人了,所以仅有人类需要考虑如何举家搬迁——目前制造出一艘容纳人类全员的宇宙飞船工程量太大,别说人类了、就算是仙人也完不成,因此还不如直接拖走整颗星球。】
【放心,这点小事仙人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算是小事吗?!
班茜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一艘金光灿灿的飞船拽着绑在星球上的绳子,于宇宙里漂浮前进的诡异画面。
【人类在若干年前连接起了三个文明,构建了时间循环的基础,作为回报、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存续,仙人负责推动地球进入虫洞,虫族的任务则是在这个过程中保护人类——我们即将远离太阳,地球表面的温度会迅速降低,在小型人工太阳被制造出来以前,虫族和人类共生能够大幅提高人类的存活率。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利用手上拥有的一切资源,相信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已经通知了仙人,他们同意参与进来,现在你要去将计划的细节告知虫族和人类,并让这两方立刻马上开展行动。】
【早一步安排会惊动里世界,晚一步开始又会错失良机。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自古以来,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皆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奋力一搏、以寻求一线生机。
今天他们所做的事,和三十万年前举着火把在黑暗中砸下石头的先辈们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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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聚会持续了多久?”李维在悠扬的交响乐中漫步到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身边,佯作好奇地问,“外面天都黑了。”
“宴会场总是从天亮持续到天黑的。”女人微笑着回答,“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悼念了,因为无论是多么荣耀的战争、都只有一个结局,即死亡。”
她看似是在说一战,但李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问道:“你们邀请了很多人吗?”
“是的。”一个侍者摆出卑微的姿态,却用狂热的语气说,“所有生命都该在长夜降临之际见证璀璨的夕阳,这是他们的一生中有幸能够目睹的最为盛大的景象。”
李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道:“……但是你们邀请了恶灵,却几乎没有邀请人类。”
宴会厅中的音乐暂停了一瞬,角落里举着琴弓的乐师说:“人类大多活不到那个时候。”
心中的第二只靴子落地了,李维扯了下嘴角,说:“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走了过来,伸出苍白的指尖,像祖母抚摸家中幼童那样轻轻摸了摸李维的脸颊:“宇宙会剩下纯粹、简洁、高效的秩序与规则,点、线、面、空间、时间、数学、逻辑……一切都有迹可循,你再也不需要为揣摩不透他人的想法而感到痛苦。”
可是我是个绝望的文科生。
李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只好板着脸,低头与近在咫尺的绿眼睛对视,问道:“你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奶奶?”
“你可以。”女人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以你没有死?这些年来你一直待在里世界?”
“外面的现实有什么好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道,“我虽然很长时间不曾出去过了,却也听说了一些发生在最近的事。战争、歧视、病痛、犯罪……一切和我已知的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你们的生活不过是循环往复地重复苦难,直到秩序彻底崩溃。
“与我诞生在同一时代的将军弗里德里希·冯·伯恩哈迪在他的书里写过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他说‘如果没有战争,劣等或腐朽的种族就会轻易扼杀新兴的健康因素的成长,随之而来的将是普遍的衰落’,换句话讲,他的观点是,战争是一种生物必然性。你们追求意义和进化,因而对发生在眼前的熵增甘之如饴,可是我接受不了,这片宇宙也接受不了。
“我们只是想要追求秩序,又有什么错呢?”
李维忽而想起,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失踪之前,手里拿着报道“凡尔登绞肉机”的新闻。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年轻人穿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作战服,一茬接着一茬登上战场,维护国家荣耀的豪情很快就在持续不断的流血当中被掏空了。
当代人时常会感染上由死亡堆砌起来的悲观主义,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许也是其中之一,然而许多年后,当人们追忆20世纪初期的峥嵘岁月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和在幕后做出的杰出贡献,谁又能透过她倒映在黑白照片上的眼眸,看出她究竟是在期待一场光荣的胜利、还是不留余地的毁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