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异域风格之下,还带有几分隐秘的神性。
阿斯兰静默地坐在那里,遍布银纹的手臂强壮健硕,手掌很宽、指骨分明,交错的虫纹从缕分成丝,一寸一寸环绕在他深色的指节。
他的手很大,拇指与食指张开着,被银白色虫纹交错覆盖的虎口卡着珀珥的下巴,指腹抵着对方的脸颊,只轻轻施加力道,便让意识全无的人造人张开半截嘴巴。
被主人操控着的精神力是浓郁的银白色,凉得宛若冰川上的流水。
它们带有极强的、寒冰似的压迫性,但此刻却柔和了气势,一缕一缕往珀珥半张着的唇瓣里钻。
在感受到幼崽如奶猫般着急汲取养分时,阿斯兰轻抚小家伙的脑袋,深麦色手掌上的银纹与人造人干枯的白色长发在视觉上交缠着,恍若一体。
他声沉而冷淡,却带有一种长者的包容,“乖孩子,慢点吃。”
由精神力凝结成的饲喂与吞食,对注入者和接受者来说,都是一种奇妙而古怪的体验。
精神力之于那尔迦人——甚至之于星际时代的所有生命来说,就像是第二颗可以自由流动在身体内外的心脏,既是保障生命的核心,也是可以反抗、抵御外敌的武器。
星盟五大帝国内,凡是在宇宙辐射下进化出高强体魄的种族,精神力会相对薄弱,以物理攻击为长处。
而未曾进化出超强体质的种族,则精神力更出众,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是魔法攻击。
至于那尔迦虫巢意志帝国,显而易见,拥有超强原始形态的那尔迦人是典型的物理攻击。
他们的鞘翅可以飞天,钳足、尾勾可以杀死异兽,即便拟态出人形也依旧具有高强度的体质体能,单手拆悬浮车不是什么问题;但同样,他们的精神力便变成了弱点,会因狂化症而暴动、崩溃,甚至是自毁。
为了生命的进化与延续,伟大又瑰丽的宇宙孕育那尔迦族之后,仁慈睿智的她便同样创造出了独属于那尔迦种人的虫巢。
即那尔迦全民所信仰、追随的虫巢意志。
如宇宙之母一般的虫巢延伸出虫巢物质,虫巢物质孕育、滋养虫母和那尔迦人,前者长于精神力、后者长于体魄,前者作为核心而安抚子嗣、后者成为铁血战士守护母亲……
他们如共生的藤蔓相互依存,精神力就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
精神力也同样是私密十足的。
而此刻——
当银白色的精神力通过作为媒介的咽喉,深入小人造人的躯干时,蜷缩在阿斯兰腿侧的珀珥发出了很轻的呜咽声。
又细又弱,轻到了近乎可以忽略的程度。
阿斯兰低头,他宽大的手掌还捏着珀珥过于窄小的脸颊,那张苍白的面孔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太安稳,浮现出惊惶、难耐的神情,无力且脆弱,只能完全倚靠在阿斯兰的怀里。
珀珥轻颤,他的身体因为精神力导致的裂痕而阵痛,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自己缩得更小、更紧,几乎占不了多大的位置。
缺乏安全感的人便总会这样,他们通过拥抱、蜷缩自己而获取温暖与安全。
阿斯兰眸光微沉。
他的身体比人造人诞生前便被设定的纤细少年体强壮很多,珀珥枕在他的腿上完全就像是毛都没长齐的幼猫,单薄瘦削,破破烂烂的短袍还披在那具苍白的躯干上,隐隐透出如裂纹般的血痕。
于是原本灌入的精神力又分成更细的丝缕,放缓、放慢,柔和到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它们与人造人的身体达成了最隐秘的接触,也正是因为精神力私密十足的特性,阿斯兰于精神图景中窥见了珀珥的过去。
他无意探究这个小家伙的秘密,只打算抽离意识,却不想在退开的那一刻,听到了记忆场景中珀珥传来的抽噎。
那几乎与现实中他的呜咽声重合。
似乎总是可怜巴巴的。
阿斯兰沉静而深邃的面孔上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位冷漠的引导者偏头,手掌从珀珥的后脑袋下滑,轻轻握住了对方的后颈,然后在精神力的深度饲喂与浇灌中,他推开了那扇名为记忆的门,看到了属于珀珥的过去——
是一间昏暗的,成年人站直都会碰到头的小房子,很黑、很狭窄,没有灯光,本就小的空间内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唯有侧面的墙壁最顶点开着一扇巴掌大的小窗。
在小窗透出的光线里,珀珥躺在那里,蓬松柔软的白色长发铺在地上,因光而折射出细碎的、宛若精灵一般的光晕。
珀珥穿着一件写有编号的宽松长衫,他没什么力气,皮肤白到发光,只蜷缩在角落里,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轻轻够到了放在边缘处的破瓷碗。
里面装着清水,只剩碗底,直到最后一滴水被他珍惜地抿到嘴里,便只能难过又无奈地盯着空了的碗发呆。
他好饿。
饿到胃里烧得难受。
饿到想哭。
这是小人造人第一次被退货回来后的惩罚。
此前买下他的是个商会的小少爷,大方有钱,会眼巴巴盯着他说“你好漂亮”、“你的眼睛像是天空”、“你的头发比丝缎还滑”……
小少爷很喜欢这个漂亮的人造人,不嫌弃他迟钝、笨拙、说话慢,还会给他朗诵诗歌、讲睡前故事。
甚至在小少爷那用书籍装满三面墙的书房里,人造人翻着具有古朴感的书页,给自己挑中了一个名字。
珀珥,珍珠的意思。
他说他叫珀珥。
在那本书里,珍珠代表着被珍惜、爱重。
但即便小少爷再如何喜欢这颗漂亮的小珍珠,也拗不过认定他玩物丧志的父亲,当这个奢华家庭中的主人发话了,即便是小少爷也只能低头顺从。
于是拥有了自己名字的人造人被退了回去,惹得愤怒的拍卖行老板扯着他的手臂,将人造人推搡到了昏暗的地下室中。
那是珀珥第一次被退货回来后的惩罚。
只有一碗水,和一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人造人。
地下室内,饥饿的珀珥小声呜咽,他仅有的知识储备让他无助而茫然,只会默默流着泪,盯着那扇小到可怜的窗户发呆。
然后,珀珥湿漉漉的眼睫微动,他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从小窗口探了半截脑袋。
是之前从拍卖行笼子里逃出来的白貂。
珀珥眨了眨浅蓝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坐起来,尚未停止的泪还缓缓顺着面颊往下流,唇角却终于有了轻微的弧度。
只是向往自由的白貂并不会长时间停留,它满足了好奇心,便甩着尾巴准备起来,而在精神力凝聚的记忆之外,阿斯兰听到珀珥那细微且带着呜咽声的祈求——
“别走……”
现实里的纯白色洞窟内,阿斯兰捏着珀珥后颈的手指微紧,那一瞬间隔着精神力与记忆的对视里,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那只路过窗口,从珀珥面前跑过的白貂。
直到沉睡中的珀珥发出难耐的哼唧声,阿斯兰才回神,手上的力道放松,沉默而古怪地盯着珀珥那张可怜的,因为睡梦中记忆而拧起眉头的脸庞。
那尔迦帝国的虫巢之母从小都是降生在蜜罐子里的,他们享有整个帝国最优质的待遇和特权,他们住在华美精致的太阳宫内,他们有成群的仆人和护卫军,想要得到什么,甚至不需要张嘴,便有无数那尔迦人揣摩着去满足他们的愿望……
说他们金尊玉贵,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可睡在他腿上,连哭都小心翼翼的珀珥,却连一碗水都要省着喝。
虫母与虫母、王与王之间,怎么会差距这么大呢?
那尔迦新生王的过往,又是谁造成的?
阿斯兰的手掌还落在人造人的脑袋上,但他的情绪却在短暂的波动后,又恢复了如潭水一般的沉寂。
腿上睡着的小家伙一边贪婪地吞吃着精神力滋养自己,一边因为梦境中的回忆而发出不安的呓语。
“……别走。”
“不要走……求你……”
连眼睫都被泪水给洇湿了,带有一种湿漉漉的可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