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那种志在必得的野心。
少女忽有所感,神情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到正常。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跟着塞汀走入那隔水之境,金碧辉煌的大门随之关上,掩盖了圣殿内部发生的一切。
在永恒之城,机械文明与神秘力量结合,相辅相成,造就了这个梦幻般的国度。路远寒已经亲眼见过仪式魔法的神奇,即使海水骤然消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只是对凡蒂斯而言,脱水却像是一种酷刑。
纵然如此,骑士长的身影仍然高大伟岸,望着塞汀面上微微抽动、隐忍的神情,路远寒压下快要翘起的唇角,不禁腹诽道,这也算是……神的一种恶趣味吗?
前往长阶的路并不算远,只是塞汀行动缓慢,路远寒也就沉下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夜明珠悬在两侧,散发出的盈盈白光就如雪水落下,扫清尘念,让行在殿中的人鱼心无旁骛。在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中,路远寒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现在撞昏过去,将控制权交给断片的1号,他会怎么样呢?
……会在殿前失仪,触怒祭司,随即被凡蒂斯拖下去处死吗?
潜藏在心中的庞然大物刚探出一角,流露出属于恶魔的本质,考虑到实际情况,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1号作为他的同位体,也拥有路远寒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不可能擅自做出愚蠢的举动。再而言之,他们共享着身体,就像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自己同样也得死。
就在他心念浮动的瞬间,塞汀停了下来,随即侧过头,示意路远寒跟着他一起跪在阶前。
路远寒膝盖及地,面上刚露出疑惑的神色,塞汀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作为圣殿骑士,他垂下那双凛冬般的眼睛,显得温驯忠诚,用口型无声解释道——别说话,祭司阁下知道我们来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祭司不但掌握着圣殿中每一处的动向,还轻飘飘向路远寒下了命令:
“你,走上前来。”
在凡蒂斯的地盘,自然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
路远寒略有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执掌着某种权柄,随着话音落下,覆在双腿上的鱼尾散去,他重新变成了人。他收起多余的想法,迎着长阶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就像朝圣的信徒,虔诚地在祭司面前最后一阶站定。
不得僭越,路远寒还记得规矩。
他停下动作时,目光只向对方身后延伸了一眼,看到的信息却让人头痛欲裂。
路远寒刚才还在想,同样是人鱼,在圣殿这种隔水的环境下,为什么塞汀表现得极为痛苦,祭司却能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不疑惑了。
上层的空气湿度极高,每呼一口气都带着湿漉漉的水雾。
祭司坐在最上面一层殿堂入口处,罩衣掩盖了她的面容,白纱从尾下垂落在地,唯有一双瘦得惊人的手搭在椅子上,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
顺着对方垂下的衣角,路远寒看到里面有一座极大的天池。
那片池水大得占据了整座宫殿,底下一望无垠,似有千万丈的深度,而表面上液体沸腾,不断冒泡,蒸腾的水气吹拂出一阵又一阵黝黑浓雾,在瓷砖地上凝成无数细密的小珠,与圣殿上方银光流璨的穹顶对比鲜明……守在此地,就像是守在火山口一样。
路远寒并没有看水面。
关键时刻,他的灵性直觉发挥了作用,天池下沉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极为危险,并非他能窥伺的存在。
“你似乎很紧张。”祭司开口说道,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衣摆下响起,“否则……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与那道年轻声音截然相反,探出的手只剩下突起的骨头,看上去毫无血色,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才有的干瘦,而且……路远寒眼皮微微一跳,看到了祭司小臂上的刻痕。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上血肉模糊,遍是刀尖割开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就像蜿蜒而下的赤蛇,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那双手托住了路远寒的下颌,像在端详着一件物品,检查着他有无瑕疵,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在对方的触碰之下,路远寒顺从地抬起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伤害自己是为了记录天数,高高在上的祭司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路远寒没能问出口。
在祭司面前,他只有回答的份,无权向对方提问。
片刻过后,祭司的探寻没能得出结果,又将他的脸放了下来,转而问道:“骑士团所见的那颗心是你自己的吗?你是一个纯血者?”
——又是这个问题。
路远寒不禁想道,他连凡蒂斯都不是,物种不同,何谈血统纯正。从对方的态度、外观,以及问话来看,这名祭司恐怕并没有多理智……但作为统治者,精神状态都在失控边缘上徘徊,又怎么维持永恒之城的运作?
见他摇了摇头,祭司话音一顿,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倏然攥紧了路远寒的手,用力得像要验证什么。
凡蒂斯的指甲就像针一样锐利,路远寒被祭司钳制着,只感到指尖刺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淌下……啪嗒!一滴鲜红的血水坠在瓷砖上,对方也意识到他并非那个最纯洁的存在,失望地松开了手。
祭司兴致索然。
路远寒就像一条失去利用价值的败犬,被她遗弃在了脚下。
在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前,他不能擅自离开,因此路远寒仍然站在阶下,膝盖笔直,沾到的水顺着他腿上的肌肉线条一直流到脚踝,在台阶表面晕出痕迹。
祭司却没有管他,只是扬起手,随即从旁边升起一面水幕,路远寒侧了侧头,不着痕迹地投去余光,看到水幕上正倒映着花园中的情景。
原来是实时转播,路远寒想。
有了这个功能,即使不出圣殿,祭司也能在幕后掌控候选者的一举一动,可谓相当便捷。
而此刻,最后的遴选已经开始。
候选者通过前面一层层考验,终于抵达圣殿,接下来就要打开胸膛,查验心脏的成色。执刑的工作由圣殿骑士负责,少女们跪在地上,就像跪在断头台前,打磨锋利的长刀落下,血雨飞溅,白皙胜雪的肌肤如鱼皮一样被剥开,紧接着挑起嫩肉,露出胸腔里一颗颗玻璃似的心脏。
花园中瞬间流光盈盈,远比水银灯散发出的光还要耀眼。
纵使是路远寒,也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祭司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却不置一词,只是拉近水幕,极为专注地寻找着什么。
即使早就咬紧了喉咙,在痛苦降临的那一刻,年轻的凡蒂斯们还是无可抑制地叫了出来。
刀光闪过,惨叫声连绵不断,深蓝色的血水浸透了花园中每一寸土地,在祭司探进胸口的手下,她们颤抖、落泪,竭尽全力压抑着转身而逃的冲动,甚至有身体羸弱的,直接昏死过去,立刻就被骑士们抬走,带了下去——无需说明,那名候选者失去了进入圣殿的资格。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现场,落在了见过的那名少女面上。
她看上去毫不痛苦,或者说,这点小事在她看来无关紧要。少女仍然挺直了自己的背,就像血幕统治下一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从候选者中脱颖而出。
祭司将目光转向了她。
不过眨眼的工夫,越来越多的凡蒂斯倒了下去,又或者心脏中杂质太多,纯度不够高。像第二种情况,就算攥着祭司大人的尾巴痛哭流涕也没有用,照样得在规定时间内离场。
最后共选出了十名候选者,作为新一任祭司,她们将被带到圣殿,由大祭司阁下亲自教导。
少女汗水淋漓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紧捂着刚包扎好的伤口,跟在祭司身后,目不斜视,身姿挺拔,简直就像一只优雅从容的孔雀。
比起同届应选者,少女对开胸手术已有经验,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远胜常人。更何况圣殿之下,有女神的赐福加身,她们的血肉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再生。
一切都是为了圣地,为了无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