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外面还有一只畸变物, 同样对他充满了敌意, 不见得就比俞千尘更好对付, 路远寒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前进还是逃跑,都不可避免地要与怪物厮杀。
好在有人帮他做出了抉择。
见他并不愿意回答, 坐在琴凳上的女孩神情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指尖骤然压在琴键上, 从她面前抚到胳膊延展最长之处, 倾泻情绪般发出一串由低到高的琴音, 那双白皙的手上绷紧青筋,随着指节弯曲,血管的轮廓越来越明显,看上去恐怖至极, 就像一条又一条盘错的怪虫。
“你说话啊?”俞千尘视线幽深,从喉咙间发出了低沉的嘶吼,“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何处落下的灯光汇聚在钢琴前, 将她颈后被淋漓汗水濡湿得一片亮晶晶的肌肤照得莹白胜雪, 发尾紧贴在颈上, 就像蜿蜒的黑蛇, 而她的五官则不断扭曲又舒展,时而愉悦,时而又像痛苦至极。
——砰!
重音落下,像是疯狂的兽鸣,黑白的键盘在她手下应声而碎,霎时间化为无数齑粉,木屑迸飞,琴弦倏地绷断,那黑铁般的外壳轰然升起,就如某具尸体的天灵盖一样被揭开,成百上千条柔韧紧缠的钢丝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从内部飞射而出,每一根弦上都带着金属的冷光,朝路远寒紧逼过来。
此刻杀机毕现,琴弦在瞬间缠上了路远寒的手腕、胳膊、小腿等筋脉所在之处,潮水般蔓延而上,并不留给他任何挣脱的余地。
路远寒尝试着提起斧子,然而那怪物一样的钢丝极为狡猾,立刻挑断了他的手筋,让猎物失去紧握武器的能力。
消防斧砸在地上,让路远寒浑身一颤,而他痛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微弱地喘气,整个人都在剧烈痛感之下无可抑制地痉挛,越缠越紧的金属弦陷进肉里,深刻得像发丝,像绞杀犯人的刑索,被渗出的血液浸上一片鲜红的颜色,湿淋淋滴下血水,显露出艺术品的美感。
“你……”
路远寒垂下眼睛,从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了半个气音。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一句话。
因为那些琴弦倏然收紧,接着从钢丝上传来一股非常大的力量,起吊重物似的将路远寒往上拖去,不过短短数秒,竟然将他吊了起来,为首的那根弦则扼着他的脖颈,轻柔而又残忍地一寸寸切割着底下充血发颤的筋肉。
要是幻觉,这痛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仿佛要杀人的琴弦勒住了他的呼吸道,停止血液循环,仅剩的氧气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路远寒面色涨红,看上去异常狼狈,十根手指都紧扒在了钢丝边缘,努力将脖颈上的圈套往外扯动,磨得指尖流血,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却也没能成功解脱。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倏然间,一股极为猛烈的戾气从他心底涌起,支撑着路远寒用尽全身力量与琴弦抗衡,浑身浴血也毫不在乎。
若说那张年轻俊美的脸曾让人怦然心动,现在则截然相反——路远寒面部肌肉隆起,眼睛中血丝游动,就像濒死的鱼一样急促地张着嘴,他和俞千尘一个被吊在空中,一个安然坐在钢琴前,仅从外表来看,难以分辨谁更像怪物一点。
“够了。”
女孩面露失望,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倏然别过了头。
直到路远寒快要窒息而死,缠在他脖颈上那根琴弦才渐渐松开,虽然他身上仍有一根又一根沾血的钢丝,但至少那威胁不再致命,为他留出了些许呼吸、换气的空间。
路远寒被放了下来,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俞千尘起身,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尽管如此,他的双臂仍被紧缚着别在身后,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暴起反抗。
“你应该很清楚。”琴弦中那人忽然开口了,“……我最厌恶别人这样对我。”
随着话音落下,一口带血的涎水被啐到了女孩脚下。
俞千尘对此早有预料似地避开,轻快地来到了路远寒面前,微微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张神情凶狠、冷静中又蕴藏着一分愤怒的脸,对于他身上强烈得无法掩盖的情绪,她仿佛很满意似的,竟然笑了起来。
“呵呵……”俞千尘说道,“爱与恨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有情有义,一点都不像个冷血的怪物。”
雨幕般的灯光之下,望着那双熟悉而又疏离的眼睛,她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想起路远寒,想起他曾倚靠在窗边默然看书的侧脸,他们两人在校庆表演上那种四手联弹的默契……琴音如此美好,如此飘渺,就像一段流水从她指尖下悠悠溜走,那段恨海情天,最终还是以少年一副轻飘飘毫不在乎的表现结尾,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置身这段感情。
那时从隔壁班门前路过的身影毫无留恋,就像一台冷冰冰执行着指令的机器,只让人感到心悸。
想到这里,俞千尘伸出双手,极为珍惜地捧住了路远寒的脸颊,用指尖摩挲过他面上每一处纹路与突起,像要将他现在的模样完全靠触感记住,动作温柔地擦去路远寒眼尾溅上的血污,替他理好头发,抚平校服上的褶皱。
这一切只让路远寒感到反胃。
他看上去极不情愿地侧过头,避开俞千尘的触碰,却因此牵动到了其它被琴弦缠着的地方,伤口处顿时又潺潺地涌出血水,像要让这截硬骨头长个教训。
“别动了。”俞千尘伸手将他的脸扳正,略显不悦地说道,“……越动只会让你伤得更重,就算我想留下你,也没办法让一个流干了血的人活下来。”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就算是最好的资源,也会尽力为你争取,为什么你偏偏就无法理解我呢?”
女孩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的眉头因忧愁而微微蹙起,看上去困惑到了极点,俞千尘实在是想不通,自己都付出到这种程度了,路远寒为何要推开她的好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又来了,又是这种“真心为你”的说法。
像这样带有管教意味的话,路远寒已经听了至少千百遍,从家里亲戚、幼儿园到他高中的历届班主任,甚至是缉察队上司那里都能听到,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却也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洗脑,沦为被掌控的下位者。
在路远寒看来,这些人都自私而又傲慢,甚至将他当成了一个蠢货,分明是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却打着为了他好的旗号,希望他能够完成一道道服从性测试。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却不能接受智商被别人侮辱。
路远寒面上神情微变,控制不住地开始了小幅抽搐,像是有些想笑,却又下意识摇了摇头,用极为强韧的克制力将内心情绪压制了下去,漠然地望着处在绝对上风的怪物,指节在掌心里使劲攥得隐隐发白。
要是医生在这里,就能看出他应激了。
“难怪他觉得你是偏执狂。”路远寒忽然开口,“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谁?”俞千尘不解其意。
没有理睬她的困惑,路远寒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平静至极,就仿佛置身事外,正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却显得恶毒而又冷酷:
“仔细想想,你喜欢的是我吗?喜欢的是‘路远寒’这个人的脸、成绩、家世背景,带给你的名望……还是你追求的那个幻影?别搞错了,俞千尘,那只是一个被你虚荣心作祟构造出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
几乎是听到他这番刻薄言辞的一瞬间,俞千尘就扼住了他的脖颈,想让这个绝情而又恐怖的怪物闭嘴。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
路远寒的眼神犀利得就像世界上最快、最残忍的一把刀,能轻而易举地伤人——正在流血的分明是对方,剧痛感却清晰地作用在了她身上。俞千尘试图反驳,嘴唇干涩,犹豫着颤动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如果我没有出众的外表,完美的成绩,只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青春期男生,只知道混吃等死,你根本就不会被我吸引,更不会试图说服自己去爱上我性格中这些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