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才是世界深刻而黑暗的运行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早在雷鸟披上这身道貌岸然的制服时,他就做好了为之而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将背上温热的、累赘的活物放下来,反倒握紧了正输送着杀菌剂的管口,指节绷紧,有点遗憾地想:要是嘴巴里有一颗薄荷糖就好了。
“雷鸟,放我下来。”他背后的声音说道。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那人仍然显得毫不畏惧,就仿佛在谈论着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极为冷静地分析利弊:
“我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你背着我只会增加两个人死的概率,还帮不上长官的忙,这样做一点都不理智,将我扔下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听懂了吗?”
“闭嘴!”雷鸟烦躁地磨了磨牙。
争吵根本没有意义,难道畸变物会对他们磨嘴皮子的内容感兴趣吗?这太可笑了。
他无端感到了一阵让人窒息的情绪潮水般涌了上来,让雷鸟迫切地渴望着爆发冲突,将心里那股戾气释放而出,他随即意识到,这压根不像是自己的想法——他们已经被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影响了!
……糟糕!
长官阁下呢?雷鸟在微弱的灯光下猛然抬起了头,正好看到银杏——那个负责着全队生死的人,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蛊惑了心智,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陷坑的边缘处,脚步坚定,靴跟下碾着无数血肉模糊的污渍与孢子。
就在他张开嘴喊住对方的前一秒,那人跳了下去。
在雷鸟视网膜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被那沉默的、黑暗的坑洞融进了其中。
第13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7)
在一座没有停机坪, 也没有救生艇的钻井中不断下落是种什么感觉?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钻头,周身的皮肤都在气流的摩擦下被烫伤。那种能熔断金属的温度透过制服, 让他的脖颈、手掌、大腿等部位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血泡, 它们不断涨起,又迅速破裂,溢出的液体在衣物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被蒸干。
路远白随手卸下过滤装置, 从中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面孔。
——谢天谢地, 他快要憋死了!
陷坑的深度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让路远白不禁怀疑, 难道这里通着地心吗?
但那当然不可能, 在触及地心之前,他和盘踞于此的畸变物就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因此下坠只持续了片刻, 大片由菌丝编织而成的覆膜就出现在了路远白视野之中。
那些物质表面上泛着涟漪般的微光, 随着高度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就像一片无名的湖水, 在地底缓慢地流动着。
在落地的前一秒,无数触手从路远白身后展开,就像世界上最可靠的防护装置,将主人安全地放了下来。
“——砰!”
路远白循声望去, 发现那是刚从他背上脱离的喷射器。尽管脚下的覆膜显得颇为柔软,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摔成了一地残废。至于装在容器中的杀菌剂,更是在高温下被蒸发殆尽, 从豁开的裂口中溢散了出去, 早就不知所踪。
在这座怪物血肉构建起的巢穴中,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出一条路。
那些孢子无处不在, 抓着机会就往他身体内钻去,为此,路远白微微张开了嘴,从他唇下蜿蜒而出的细小触须像一块黑泥,又或者其他什么湿润而柔软的东西。
它们快速聚合着,变成了一副紧贴在他面颊上的口罩,严密程度比N95还要高出几个量级。
倏然间,在这片粼粼波光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极为沉重的震颤,就像捕网上的蜘蛛动了一下腿,于是整片网络上黏着的蝇虫都感受到了那毫不掩盖的杀意。
“你也在找我吗……”路远白不禁想道。
就在几分钟前,随着畸变物置身其中的巨坑出现在他面前,一阵怪异的、难以名状的悸动蓦然涌上了他的脑海,就像被提前写好的指令,控制着血液里每个细胞都开始膨胀,催促着路远白的身体快速成长。
那其实是一件非常消耗能量的事——在肌肉撕裂的声响下,他感到饥肠辘辘,饿得想吃下出现在周围的一切事物。
其中对他最具有诱惑力,不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气的,当然就是那个沉默的陷坑。在它面前,其他什么珍馐美食都黯然失色,就像嚼蜡一样索然无味,路远白只看得到对方的价值。
要是他没有跳下来,现在遭殃的就是两名下属了。
路远白收起多余的想法,朝着陷坑中央快步走去,而他手上还持着那把漆黑的重剑,将其置于身侧。要对付无处不在的菌丝,它可比枪械管用多了,路远白每一次挥剑,都能斩下大片漉漉迸汁的物质。
在这片遍布着污染物的领地,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走过路面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浓重的恐惧简直要将人逼疯。
好在路远白并不在意这些,没有了那些下属的注视,他也就不用再扮演“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对工作履职尽责的长官,下班的愉悦感让他动作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含着一对玻璃珠的眼睛也轻微扬起。
此刻,他只是一个赶着去吃饭的年轻人而已。
他刚才落下来的位置在陷坑边缘,往深处走了一段路后,路远白看到的景象也随之而变。
那些拔地而起的东西就像伞盖,在铺开地面的嫩肉上撑起一座又一座蘑菇亭,只不过构成它们的物质颜色非常复杂,像是将无数不同种类的动物投进绞肉机中碾轧而成的糊状物一样,从伞下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对于现在的路远白而言,这并不是件好事。
尽管身体的本能向他索取着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但那些“伞”看上去太恶心了,即使他并不挑剔,也还是有着底线的。
想到这里,路远白的视线瞬间阴沉了下去。
剑刃骤然在他手下划开一道锋利的光,被割下伞盖的时候,那些东西竟然发出了惨叫,从切面下迸射出的汁液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就仿佛里面藏着个活生生的人、刚被路远白杀掉一样。
然而没有人会在被砍下头后,再迅速缔结出一颗肉瘤。
那新生的组织看上去更像人类了,嫩粉色的薄膜隆起,并不像其他同胞那样撑起伞盖,而是长出骨骼和牙齿,光滑的表面上浮现出根根分明的头发,紧接着塑造出高挺的鼻梁、一对被睫毛垂下的阴影覆盖的眼睛,将自己的轮廓不断调整得更美丽,同时也更冷酷。
——它竟然在模仿着路远白的构造!
看着这种怪异的场面并不怎么好受,毕竟那颗脑袋下还连着根直挺挺的菌杆,就像将人头插在了被削得平整的木桩上一样。
路远白和它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并没有理会那张脸上天真而又恶毒、像是期盼着他留下一样的微表情。鬼知道将这东西再砍下来以后,它下一次又会变成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望着路远白越走越远,那东西在他背后发出了一阵啜泣般低沉而幽怨的声音,就像被抛弃的婴儿,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白想。
陷坑中的“伞”数量繁多,仿佛回到了真菌统治着世界的原始时代,即使他不去招惹对方,那些庞大而腥臭的菌盖也会逐渐朝他倾斜、靠近,从这个外来者身上汲取着一切非同寻常的信息。
他不愿意沦为被寄生的行尸走肉,它们就朝着同化的方向不断改善。
——脚步声戛然而止。
路远白沉下腰身,将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了脚下,紧接着爆发出一股极为惊人的冲劲,骤然腾跃到了最近的伞盖上。
他没有丝毫停滞,转瞬就朝着更深处的目标跳了过去,它们简直滑得像是羊脂、牛奶……一切没有摩擦力的东西,需要精准无误地掌握到那个平衡点,路远白才能不坠落下去。
片刻后,他越过一簇又一簇耸然而立的菌盖,到达了中央那片空地。
直到这时,路远白才发现,那些伞盖并不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陷坑下,它们由外围向内部逐渐深入,就如一群虔诚地叩首、觐见着圣颜的信徒,簇拥着正中那个硕大的半球体——它既像山丘,也像眼皮下隆起的圆盘,呈现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容貌,而它表面上并非空无一物,数百道裂开的缝隙横于其上,从底下挤出瞳孔般睁大的肉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