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远寒看来, 管家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谁若是敢将主意打到谢司·维尔夏德身上,首相阁下只会让他们卷铺盖离开, 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怀有异心。
至于那个孩子的死, 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他本没有义务承担起对方家庭的一生,只是这个男人太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了, 才想要将这份感情补偿到战友的遗属身上。
只不过那个总写信到首相府的家伙比较碍事。路远寒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他转而想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决呢?
管家并不清楚维尔夏德先生的想法。
他照例忙得很晚, 直到夜深人静、所有侍从都睡觉了的时候才回到房间, 这份过于勤勉的表现赢得了雇主的赏识,同样也让别人对他颇有意见。管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的腰身原本像是挺拔的标尺, 现在却逐渐弯了下去, 就仿佛他内心某根脆弱的弦随着脊椎一起被折断。
那种深海般的绝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只能靠着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才是他从不休息的原因。
怎么会将那个孩子害死了呢?
管家不禁想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对方一面,看看那个骄纵的小家伙是否有着他父亲幼时那样的天真可爱,现在什么都毁了,又一个家庭陷入了整天以泪洗面的境地, 而那仅仅是因为他的愚蠢。
他原本打算抽一支烟,想到雇主的洁癖又不得不作罢,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 战友遍是血迹的面庞再一次从他眼前划过, 那时候炮火纷飞, 整条壕沟里都是尸体烧焦的气味, 他被流弹擦伤了肩膀,本应该死在那里,是战友一步一个脚印将他背了出去,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现在你后悔了吗?管家想。
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睡得很沉,隔天惊醒的时候管家急忙下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耽搁了雇主的时间,却被告知首相大人有事外出,特意给府上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累了的出去游玩……总之尽情享受这段时间,维尔夏德先生照常开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急匆匆离开首相府,管家却感到了一阵茫然,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他曾经是有一个家。
比起真正的归处,那更像是放着各种家具的房屋而已,自从养子搬走以后就只剩下管家一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索性将几间客房按照最低价租给了几个来塞诺阿考试的外地人,据说帝国理工学院新开了关于蒸汽动力的专业,为此,无数渴望跻身上流的年轻人都买票前往了首都。
只不过那些人前些天退房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算算时间,等到管家回去的时候租客就应该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
拧动房门的那一刻,管家显得有些意外。
某个年轻的学生还没有离开,他忙得满头大汗,正急着将几个沉重的置物架搬下去装车,见这位房东竟然回来了,也只是惊讶地朝他一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补充道:
“肯尼斯先生,您家里人刚才来过了,还送了一个鲜花装点的高级果篮……我放在客厅里了,您记得及时拆开享用。”
那孩子竟然会来探望他?
管家不禁怔住了。年轻的学生从他身侧匆匆走了过去,透着淡淡清香的气息浮动到了管家的鼻尖下。他转头望去,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果篮,看得出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里面都是管家最喜欢的几样水果,那孩子曾经会亲手替他洗好葡萄、剥下外皮,将果肉喂到尊敬的家长嘴边,因他满意的表现而欢欣不已——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比起高兴,管家更多感到了糊涂。
他不明白那人已经将自己视作害死孙子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送来重修于好的心意……这难道是什么恶作剧吗?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邻居打开窗户倒水,对僵在原地的男人开口说道:“恭喜啊,肯尼斯!听说你儿子当上了帝国派往雾钢银矿区的特遣使,正准备举家迁往那里,你现在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吗?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特遣使?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瞥到有张装订好的信封压在果篮下面,熟悉的字迹属于他曾经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对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纸,内容无非就是告诉他自己意外升职了,以后就将离开塞诺阿,前往另一个充满潜力的城市发展。
特遣使的工作薪酬非常丰厚,更何况还有政府下发的补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写信者的口吻颇为得意,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他十年后成为行业大亨的未来。
只不过在这份幸福、美好而又充满斗志的规划中,并没有管家本人。
考虑到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经受不住蒸汽列车飞驰时的颠沛流离,养子并不打算带他前往那个位于帝国边境上的城市,而且他现在已经跟谢司·维尔夏德签下了条约,恐怕不能轻易离开首相府。
对于前面那些借口,管家一句都没有看得进去,他在意的只有那个夭折的孩子。
对此,他的养子解释道,就在昨天,他们已经蒙上白布的小儿子忽然醒了过来,哭着要找妈妈……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生对此的判断是那孩子当时陷进了闭气状态,看起来才毫无脉搏,现在有什么外界刺激唤醒了他,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脱出濒死的境地,他的父母都心疼坏了。
现在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事情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管家缓了片刻,才理解信中的所有信息,那孩子能够活过来无疑是一件好事,他背负着的巨石轰然落下,只是心下难免有些酸涩。
养子寄给他的支票从管家掌中滑了下去。
在帝国特遣使正式启程前,政府上门为所有人发了笔动身补助,养子分出一半留给了管家,这笔重金够他什么都不做就能颐养天年,他不用再每天连轴干活,忙得像是枚不断旋转的齿轮,但……为维尔夏德先生服务就是我的一切,管家想道。
他平静地捡起支票,将它放在衣服内侧收好,就像终于松懈下来似的给自己泡了壶茶,将快要枯死的盆栽转移到门前的花圃下,又从银行取出一部分钱,将其捐献给了战争孤儿保护协会。
黄昏时分,管家提着袋鱼肉回到了首相府。
鱼是新鲜现杀的,管家买的时候没有讲价,只想着等会要怎样料理出一锅美味的鱼汤,他下刀剔除鳞片时的动作快而利落,没有将血溅到身上,直到所有切薄削好的鱼肉全部飞进了沸腾的热水里面。
这个男人面部难得浮现出了称得上“笑意”的神情,就像冰川融化,周围打杂的侍从看得啧啧称奇,猜测管家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然而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
最后他戴上手套,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了餐厅。首相阁下坐在桌前,看起来颇有些漫不经心,对方尝了尝管家准备的食物,朝他颔首示意:
“做得很好,值得回味的晚餐。”
得到那人的认可就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事都更重要,管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路远寒看到那根黯淡、发黑的线逐渐褪下阴霾,犹如蒸汽灯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它原本没有归处,现在则一点点攀升而起,紧接着飞向了路远寒的掌心,直到彻底隐没在他的体内,那意味着管家全心全意信任、感激着谢司·维尔夏德,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了他。
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路远寒想。
解决管家的问题没费他什么劲,作为首相阁下,路远寒对帝国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有着决定权,权衡派遣到边境的人选也不在话下,他在名单上添加了管家的养子,让对方至少十年以内都不会再来烦扰他。
而且,雾钢银现在虽然炒得很热,但开采矿源同样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帝国特遣使作为监工,必须亲自下到矿井深处观察情况,稍微发生点什么意外就能让他们死在里面,永远埋葬在深厚的黄沙之下。
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才是这份工作有着优厚薪酬的原因。
真正让他费心的是管家的孙子,路远寒到的时候,那具停止呼吸的尸体已经快要僵硬了,对方面色涨紫,显然被意外带走了一切生机,全身漆黑的死神停在放着花束的床前,他微微皱起眉,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使用了回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