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啊。”
韦根开口说道。
殿内的灯光落在了他略微抬起的脸上,显得俊美而又柔和,若是不熟悉他本性的人站在这里,只会对尊贵的皇储殿下心生敬意。
他与老师隔着遍地湿漉漉的油光相望,即使处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那人的视线仍然冷静、不近人情,轻而易举揪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心……他开始觉得那些侍从的呼吸声太吵了,简直让人心烦意乱。
在路远寒看来,韦根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层隐秘的气息笼罩在韦根面上,看起来就像殿下印堂发黑,然而只有他一人能够察觉到这个事实。作为解决过无数突发情况的特情处处长,他的学生却在逐渐丧失理智,路远寒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韦根·维尔尼亚本就是个暴君,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说道。
历史无可改变,路远寒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脑海中很快出现了反驳的腔调:他本不该闯进维度裂缝,若是没有受到黑暗物质的侵袭,韦根或许不会性情大变,那时的疏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分节点——正是我、我们亲手造就了这个怪物。
路远寒对此习以为常。
就任首相期间他早已练就了非同一般的心理素质,毕竟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谢司·维尔夏德献上生命,就有多少隐蔽势力想要他去死。比起这十年间经历的各种动荡,一个失心疯的储君算不得什么,路远寒想,事情还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好久不见了,殿下。”他走进了大殿,看到韦根·维尔尼亚神情骤变,“若不是有太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的行为,让人如履薄冰,我也很想经常上门拜访……但欲登其位,您就必须学会忍耐自己的欲望。”
沉默片刻后,韦根挤出了一个字眼。
——借口。
“我往首相府寄了三千一百零九封信,但它们全部石沉大海,那些送到议会大厦的信更是同样的遭遇。”他心底有什么庞然而恐怖的东西爬了上来,任谁也无法辨别它的物种,但它无疑渴望着进食,“朝中反对您的声音我都镇压了,只要割下他们的舌头,将淌血的烂肉送到议院巡视一圈,那些愚蠢的家伙就闭嘴了,不会再因为您跟皇室保持联系而弹劾到女王陛下那里,难道我不是真心为了您着想吗?”韦根的面部神情定格在一个堪称古怪的姿态,他逐渐合上嘴唇,仿佛口腔里即将涌出某种物质,“……到底为什么要抛下我,选择那家伙呢?”
路远寒意识到这下误会严重了,他本没有偏袒两位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但殿内人多眼杂,他不能当众暴露自己在此事上的倾向,审判庭已经对谢司·维尔夏德虎视眈眈很久了。
“保持冷静,殿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路远寒的鞋尖浸透了油,但他仍然昂首挺胸,让韦根·维尔尼亚忽然意识到岁月竟然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是眼尾一道细微的皱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您越是不珍视自己,以及整座绯红宫内的性命,就越容易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曾经教过您应该怎样做。”
首相阁下的话掷地有声,韦根的理性知道那人说得完全正确,然而他现在被强烈的情感侵蚀了整具身体,他的面部肌肉轻微痉挛着,就仿佛恼羞成怒,又像是什么可怕的剧变。
默然两秒后,韦根·维尔尼亚终于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我在背后这道墙下埋满了炸药。”
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一惊,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道镶嵌着琉璃灯盏的墙壁上,他从微表情判断出韦根没有撒谎,这位殿下背后确实藏着数量不小的炸药……他想做什么?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轰上天的储君吗?
“我不想听那种模棱两可的说辞,老师。”韦根随手端起了桌上放着的烛台,那点晃荡的火焰直让人胆颤心惊,“今天您必须在我和格斯·维尔尼亚之间做出抉择,否则我就烧了绯红宫,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路远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并不是想回答韦根·维尔尼亚的问题,而是思考着应不应该使用暂停的力量,殿内的涉事者太多了,他不可能只控制韦根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首相阁下是个怪物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让他权势滔天的坦途断在此处。
然而这片刻的迟疑落在当事人眼中,瞬间被解读出了“不愿意选韦根·维尔尼亚”的意思,那位殿下的手倏然一抖。
顷刻间,滚烫的油飞溅了出去。
殿下跪着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那微小的火星在一刹那扩散成了原来的无数倍,犹如赤红的恶魔……到处都是火,都是绝望的尖叫,曾经充满秩序的绯红宫现在乱作一团,而韦根·维尔尼亚仍然面无表情地居于高位,就仿佛那些被烧得全身焦黑的扈从与他毫无关系。
他埋的炸弹及时派上了用场,墙壁轰然断裂的一瞬间,韦根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想着就这样死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谢司·维尔夏德也会跟着他下地狱,他不用听到老师说自己选了格斯。
但他没能死在这一刻。
因为有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殿下带离了爆炸位置。那熟悉的感觉让韦根有些灵魂发颤,这是谁,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韦根睁开眼睛,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侧脸在火光下异常冷峻,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燃烧,那是一个骗子卸下伪装后流露出的本性,但那实在是太耀眼了,以至于注视着他的韦根感到了灼痛。
很快,他注意到老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韦根并不觉得一场火灾就能让运筹帷幄的首相阁下失态,他侧目望去,发现侍从们的表现同样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震惊地望着某处——韦根·维尔尼亚终于反应过来,他刚从路远寒怀里探出视线,就看到了那个让人目眦欲裂的东西。
那真的可以称之为“东西”吗?
他面前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那道被炸开的墙壁已经化作遍地残渣,连带着塌了周围一片区域,但里面露出的并非建筑材料,亦不是什么藏在墙中的皇室财富,而是狂啸着的厉风。
那黝黑、阴冷的洞口简直像是一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它联通着无尽的深渊,宇宙的尽头,吹出的气流比刀尖还要锋利,仅是几秒过去就刮得所有人鲜血淋漓,韦根亲眼看到一个奔逃的仆人无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从脖颈上滚落,飞出去的时候似乎还在眨眼,溅得遍地都是殷红的血液。
——救命啊!
在那狂风之下,任何人的声音都无法被传递出去,没有死在韦根·维尔尼亚手中的侍从现在接连暴毙,而他们的殿下已经顾不得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头痛欲裂,亲眼看到维度裂缝的那一刻,韦根就陷入了精神错乱。
“这不对……”
韦根下意识喃喃着,他险些挣脱了老师的束缚,但就在他酿成大错的前一刻,路远寒终于停止了所有人的时间。
就连维度裂缝也凝固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路远寒满面惨白,要一个人抵抗维度裂缝的侵蚀无异于自杀,更何况韦根刚才的行为激活了它,那股劲风仿佛从隔着亿万光年的黑暗处而来,路远寒不得不调用他攒下的所有愿线去填补窟窿,随着光线转移,一道又一道充满感激的心声在他的控制下轰然湮灭。
尽管现在发生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塞诺阿的每一个公民都陪着被冠以贤者之名的谢司阁下,他们曾经接受过那位大人的恩赐,此时此地,终于有了报答的机会。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
路远寒紧咬着的牙关下渗出了血,那些线的力量已经被他抽取得快要衰竭了,但维度裂缝仍然在隐隐颤动着,这一次不同以往,他能察觉到缝隙背后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危险。
要是他现在失守的话,恐怕这个世界就要彻底覆灭了,不再有生命,不再有智慧文明,沦为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蛮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