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人说梦(217)

2025-08-14 评论

  他讨厌脱离掌控的东西,他痛恨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想要吞噬桑栩的灵魂,可听见桑栩因为疼痛而闷哼出声,他又下意识停了动作。

  然而桑栩和他不同,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胸口传来剧痛,是桑栩蓦然用力,刀刃扎入了胸膛。刀刃因为杀生仙的挣扎偏离了一寸,没有切入心脏,胸膛肌肤破碎,鲜血顺着刀槽汩汩而流。

  桑栩脱了力,杀生仙立刻把他踢了出去,只一刹那间就不见了影踪。

  天地倒塌,犹如褪了色一般一点点消解,露出后方的深邃的黑暗。杀生仙不见了,冰海也不见了,桑栩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黑黝黝的洞穴,洞穴周遭笼罩着浓重的雾气。滚滚迷雾从洞穴里泄出来,仿佛不息的湍流。这里就是迷雾的源头,一切的起源。

  他抬起头,登天塔的塔尖在他头顶。上方爆炸声、枪声不断,火焰熊熊燃烧,却照不穿这里的漆黑迷雾。

  桑栩:“……”

  那家伙是逃跑了么?

  真怂,不是说要亲手杀掉挚爱么?

  环顾四周,洞穴前插了一把黑色的狭刀,正是桑千意的佩刀。刀刃上沾着血,尚未流干。刀下放着她的衣服裤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对讲机。

  看来这就是终点了。

  桑千意已经进去了,这里面有什么呢?万物的起源,神明的本真?

  成神是圈套,晋升不过是成为更美味的食物。周瑕死了,闻渊死了,韩饶死了。过不了多久,沈知棠会死,沈知离会死,李松萝也会死。事到如今,路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无别的希望。

  既然如此,不如就去看看神明吧。

  看看祂们到底多么恐怖,多么强大。看看什么是原始,什么是本源,看看人们恐惧几千年且未来仍将继续恐惧的存在。

  桑栩把衣物一件一件脱去,赤身裸体地拔出桑千意的刀,在自己的脸庞上平平竖划了一刀。由于他自行封住了生生不息的神通,伤口并没有自己复原。鲜血开始流淌,犹如殷红的泪水。

  他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拉开自己的脸皮,一点点,一寸寸地往外剥。剧痛从脸庞开始蔓延,最后蚂蚁一样爬遍了全身。血顺着腿脚往下流,在脚下汇成一泓血泉。

  桑栩剃掉耳朵,挖出眼睛,敲下骨头,世界陷入无边的静寂和黑暗,只剩下他自己笃笃的心跳。

  人面虺张开血盆大口,众人纷纷躲避,没人注意到人面虺的尾部崩解出许多细小的尸虺,顺着塔身一路向下。尸虺在塔尖汇聚,凝出一只新的人面虺的模样。它掉落在黑暗里,看见洞穴前跪坐着一个血红的身影。

  “你要找死,不如做我的食物,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人面虺微笑着说道。

  那人影回头看来,眼眶空洞,看不出表情。

  “重阿姨,你想见神么?”他问。

  人面虺嘲讽道:“哈哈哈,我看你是疯了。”

  “暂时没疯,”桑栩淡淡道,“只是有点累了。”

  说罢,他低下头,将刀刺入胸膛,活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真疼啊,疼到极致,桑栩已经感觉不到疼了。身体麻麻的,大约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没关系,只要醒着就好。他没有理会人面虺嘲讽的笑声,握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转身步入了洞穴。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母亲的产道,这里没有声音,仿佛是被吞没了一切的终极寂静,还归最为纯粹的旧日本源。

  他被挤压着向前。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盈,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再然后是躯干,最后视觉听觉统统消失,他化归于一片虚无。只剩一点点思绪,变成一只小小的蜉蝣,被天风推搡着,来到宇宙的尽头。

  时间在他身侧汹涌地奔流,亿万年犹如一瞬,他看到了一切因果,一切始终。

  回眸望去,重姒一身殷红,坐在桑千意的马后奔向大漠,她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柔媚,仿佛千山万水在等着她去走遍。他看见少年息荒爬进漆黑的床底,无声地咽下眼泪,从此夜夜无眠,再无欢欣。

  他看见桑千意在洞穴之前剥下自己的皮,掏出自己的骨。他看见巨大的人面虺在与赵清允他们缠斗,所有人鲜血横流,几近力竭。而深邃的黑暗里,洞穴前的那只小人面虺发现了桑千意的对讲机,疑惑地凑了过去。

  “阿姒,你在吗?”

  桑千意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人面虺一惊,双眼望住了对讲机上闪烁的红光。

  “不在也没有关系,我设置了自动呼叫,每隔一个小时,录音会循环播放一次。你听见我的声音时,我已经进入了起源。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解救你的办法。但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执念。你虽然已经被污染,但你一直是你,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你不再在乎过去,也不再愿意与我为友……”

  人面虺哈哈嘲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么?桑千意,我恨你,我讨厌你。”

  登天塔上,巨大的人面虺越发暴躁,塔身被它缠碎,沈知离沈知棠失手掉下高塔,周瑕一把抓住沈知离的手,三人悬在了半空。周镜君召出巨傩把他们接住,可下一刻,人面虺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巨傩的头颅,巨傩轰然倒塌。

  赵清允嘶吼道:“镜君,你带他们先走!”

  周镜君一咬牙,袖子一卷,把周瑕、沈家兄妹和李松萝带进了世界的缝隙。

  赵清允掉进了黑暗,摔得七荤八素。人面虺顺着岩壁游下来,朝他尖嘶。

  对讲机的录音仍在继续——

  “在玉京之时,你一直拒绝接见我,我写给你的信件你也从不曾回应。后来我远征,我们见面的时机越来越少。一晃已是十数年过去,阿姒,你仍然在恨我当年不曾及时回来救你么?”

  “我不知道神明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洞穴的深处我到底能看见多少真相。但我想去试一试,一旦我成功,我会用观落阴把封天箓送出去。只要未来能帮到你,或者帮到像你一样在痛苦中被折磨的人,一切苦难都将值得。”

  “闭嘴!闭嘴!烦死了!”人面虺变得暴躁,开始疯狂地砸对讲机。

  另一边,巨大的人面虺逼近,赵清允死死抵着它的牙齿,阻止它前进。可它的咬合力太过强大,赵清允的骨头在吱咔作响。

  “阿姒,对不起。很抱歉你经受那么多痛苦,而我无法与你分担。很抱歉你走向疯狂,而我却无力阻止。现在我走了,再无归来之日。我将在时间的彼岸眺望你,祈望你远离苦痛和悲伤。即便你忘记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会永远记得你。”

  可笑可笑,人面虺想,桑千意以为这样就能感动她么?她早已抛弃道德与人性,只为追求成神的巅峰。唯有成神才能遗忘一切苦难,唯有成神才能找到永恒的极乐。可是为什么,当她杀了丈夫,折磨息荒,当她浑身上下只剩数十年如一日的憎恨,变成如此癫狂丑恶的样子,桑千意依然愿意为了她剥皮剔骨,进入这无法回头的起源?

  为什么?

  为什么?

  桑千意难道不明白么,她早已放弃了她自己。桑千意究竟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她也放弃自己?

  录音仍在播放——

  “即便你恨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

  人面虺撞倒了赵清允,一口咬来,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与此同时,录音结束,对讲机的指示灯熄灭了,地底陷入黑暗。

  过了许久,赵清允依然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人面虺头顶重姒那张脸不再挂着诡异而妖娆的笑容,而是在悲伤地哭泣。它不再试图撕咬赵清允,掉转头颅,转向了洞穴的方向。

  它哭泣着开始呕吐,吐出了半死不活的李钟秀,吐出了形体崩毁的杀生仙,还吐出了许多邪祟。它的位阶轰然跌落,从成王退回到了望乡。它哭泣着,越变越小,最后变回了人形的重姒。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洞穴。

  “你要去哪儿?”赵清允叫住她。

  “成神得不到大欢喜,我找到了真正得到欢喜的办法。”她答非所问,“告诉荒儿,我不爱他,但我也不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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