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铮皎点了点头:“彻底看不到是从三年前开始,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病,我也不知道。”
闻璱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信息量过大、精神状态不佳时,精神图景也会以相对抽象的方式展现。
就像刚才,闻璱也是在安抚他之后,才看到了庄园真容。
而弓铮皎许多年来不接受向导安抚,大概率精神图景常年抽象,连他自己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出现无法具象化感知精神图景的症状。
不过,闻璱则更关注另一件事。
三年,也就是说,比闻璱彻底发病还要更早。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可是我刚刚看到了你的精神图景,也成功安抚了你,也就是说,你有救了。”
就像弓铮皎的精神力,似乎也是闻璱拟态孤独症的治疗方法一样。
弓铮皎却自嘲地摇了摇头:“太迟了。”
“你知道神游症,对吗?”他缓缓说,“陷入神游状态的哨兵,精神体会被困在图景中,伴随着精神图景的萎缩,整个人也进入脑死亡的状态,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他看着闻璱:“你看到的那把锁,应该是已经萎缩的部分,也就是说,最多半年,我必死无疑。”
闻璱握了握拳,按捺住想脱口而出的一声:不可能。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为了弓铮皎,不如说是为了闻璱自己。
目前特种人的医学理论是基于普通人的情况而建,与精神力、精神图景和精神体相关的特殊领域,也大多以结合派为研究样本。
因为融合派实在是太少了,在很多人眼里,这甚至是一条只存在于设想中的道路。
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精神体和精神图景只是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追根溯源,两者完全可以互相转化。
这是融合派才能摸索出的特殊感受,结合派更习惯让精神体作为独立单位活动,当然对此无所感知。
闻璱明白,且试图证明这一点。
不幸的是,在深耕理论,成为特种人学术大牛之前,闻璱先患上了拟态孤独症,探索也自此停滞。
直到此时此刻,听到弓铮皎说自己的病症:精神图景莫名消失,精神体却安然无虞。
这些症状和闻璱如此相似,又在体现形式上恰好相反。
闻璱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的疾病或许同源,甚至根本就是同一种疾病在不同个体的表征差异。
而弓铮皎还说什么来着?
必死无疑。
如果以希冕创辉财力和技术,都无法在这个病症上做出突破,闻璱一直以来花进去的钱、费尽心思的配合研究,又是为了什么?
弓铮皎彻底发病,只比他早一年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闻璱所料不差,他自己也只不过能比弓铮皎多一年可活了。
闻璱绝对无法接受。
“去医院。”闻璱突然轻轻敲了一下弓铮皎的额头。
衣柜的门都没了,正好方便他伸手就拿出两件外套。他站起身,不管不顾地抽了一件扔给弓铮皎,自己也麻利地套上,口中又吩咐了一遍:“我不信,现在去医院复查。”
“……”弓铮皎动也没动,“我不想去。”
闻璱已经套上鞋,在给自己系鞋带了,只回答了一句简单的:“不能讳疾忌医。”
他这边风风火火地拿出终端,提前开始搜索离宿舍最近的、有特种人科室的医院,和有希冕创辉入股的医院。
那边弓铮皎却还是坐在地上,连个姿势也没换。
直到闻璱都握上了门把手,回头一看,弓铮皎还在原地,耷拉着一双毛茸茸的兽耳,顿时忍不住又催了一声:“快点。把你耳朵收了。”
他急得只顾得上提醒弓铮皎脱离融合态,甚至忘了洁癖,忘了两个人身上又是灰又是血,这幅摸样半夜出门,如果遇到普通人,说不定会报警然后上社会新闻。
弓铮皎缓缓起身,却还是没有披上外套,只是重复了一遍:“我不去。”
他终于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如此坦诚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检查过很多次了,我的病情,我比你清楚。”弓铮皎面无表情地说,“你实在没必要这样。”
闻璱这才放下终端,视线落在弓铮皎身上。
他猜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急切的态度对一个“绝症病人”来说,显得有些不尊重了,让弓铮皎有种被“看猴戏”的不适感。
于是,他放软了语气:“去医院做个检查吧,好不好?你的病情这么特殊,刚才我给你做了安抚,说不定有转机呢?”
这态度着实罕见。
闻璱又补充了一句:“弓铮皎,我不希望你死。”
这倒是真心实意,因为无冤无仇,也因为闻璱自己不想死。
可这话落进弓铮皎心里,便脱缰野马般地,冲向岔路的另一条。
弓铮皎静静地看着他,道:“可我希望。”
他话锋一转,突然说:“其实你没必要听他的。”
他?谁?
闻璱一头雾水。
弓铮皎默不作声,从角落里准确地抽出一沓白色封皮的纸。
是张律师给闻璱的那份合同。
闻璱转过身来。
他心想,弓铮皎还是知道了。
是什么时候?闻璱便想起,刚把弓铮皎带回宿舍时,自己忙着洗脸,把弓铮皎和合同大喇喇地一起丢在外面过。
“你翻我东西?”闻璱先发制人。
“我不做那种事。”弓铮皎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是我听到了。”
听到——就只能是弓铮皎还在小黑屋里的时候。
那时,闻璱和张律师戴着收音口罩站在屋外,而弓铮皎被关在隔音设施拉满的屋里。
没有人认为弓铮皎那时会是清醒的,也没有人认为,他能听到。
所以,也没有人注意降低音量。
闻璱这时候才明白,弓铮皎变相地承认了自己刚才的指控:他说弓铮皎是故意“失控”,被关进小黑屋的。
不仅进去是故意的,而且在被关入小黑屋的短短两个小时之后……甚至是全程,弓铮皎可能都保持意识清醒。
在一片黑暗中,他大概把听力调动到最大限度,才能隔着一道门,将闻璱和张律师的所有对话听在耳中?
可闻璱忍不住又想,原来他在小黑屋里,清醒了那么久。
……怪不得从小黑屋出来时,弓铮皎整个人都痴呆了。
撇开那一缕多余的心绪,闻璱觉得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S级哨兵,甚至是整个白塔对特种人级别的划分规则,都可能低估了弓铮皎。
他把终端放在一旁,双臂环胸靠在被弓铮皎抠得惨不忍睹的墙上,语气有些不冷不热:“所以你认为,我已经开始履行合同义务了?”
这蠢钝又高傲的脑回路,和张律师倒真是如出一辙。
“难道不是吗?”弓铮皎反问。
顿了顿,弓铮皎又道:“我根本不需要创建什么家庭,合同里写着能给你的,全都是我的私产,你如果想要,可以直接跟我说。”
“跟你说,你就给我?”
“跟我说,我就给你,全部,无偿赠予,写成白纸黑字。”
“我说了,我只剩下最多半年可活。”弓铮皎的声音古井无波,“我没有差这三瓜两子的亲人朋友,也不打算神游之后当个活死人,我会在遗嘱上把你写成唯一遗产继承人,由律师公证死后执行。”
他抿了抿嘴,撇开眼神,低声道:“其实一开始,我就打算把这些都无偿赠予你,是你那时不要,非说什么……交个朋友。”
他没说的心里话是:那时不要,现在为什么又要了呢?
既然说了交个朋友,就是交个朋友。
格外亲近的朋友就好。
哪怕是出于怜悯,哪怕……哪怕有利益的考量。
即便这段半真半假的感情裹上财色交易的外壳,弓铮皎也希望,是自己用钱买来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