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背后的藤蔓没有停下,开始了二次标记。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样。
还有藤蔓试探地往他的手腕脚踝缠,商应怀扯断了,转而观察这间诡异的地球星公寓。
乍看熟悉,但越看越不对。
记忆中公寓只装着一枚监控摄像头,但现在,摄像头变成了一颗墨绿色的眼球,缓缓分裂、复制,爬满整面墙体。
那一只只眼珠里的丝状物,就像藤蔓,缠住商应怀的身体,也束缚住他的灵魂。
公寓整体是一种冷调的灰白,但也有某处保留了鲜艳。
落地窗外,霓虹的光漫进来,商应怀本来不想看,但一根藤蔓自他后颈伸出,力度温柔地缠住下颌,牵引商应怀看过去,让他不能移开头。
全是灯牌。
灯牌全是同一张脸:宁一给商应怀定制的仿生伴侣的脸。
整条街的屏幕同步播放广告,灯牌每次闪烁,伴随心跳般的鼓噪,广告语切换——
“定制爱侣,功能齐全,极致X体验!”
“你的名字即为最高指令,我的名字由你定义“
“友情or恋情,由你操控,享受你定义的亲密关系”
最后切出的广告图让商应怀愣住。
一具赤裸的纯男性身体,像古希腊时期的雕塑,神性和人欲并存、圣洁和情|欲的交织。广告词更是露骨:“完美贴合您的‘舒适区’,长度、角度、粗度,随时调整!”
广告牌中的男人们看着商应怀,不管他眼珠怎么动,视线始终跟随。
这时,一根藤蔓裹住商应怀的耳廓。
它没有声带,却在说话:
“这就是我设计□□官的灵感来源,材料也来自这家商户,如果您要帮我定制‘伴侣’,可以选他们。”
“但很多细节参数,您未必有我了解……”
声音像是在蠕动,爬进了商应怀耳膜……他耳朵疼,正想让藤蔓闭嘴,但接下来看见的一幕,反而让商应怀自己哑然。
他看见了“自己”。
准确说,是几个月前被困公寓的他,被一只机械猫逼到地面。
这也是宁一虚构出的存在,也可以说,是宁一眼中的商应怀。
那是一具流动着的人形光源,在灰白的公寓里格外醒目。参数飘在身体各部位上方,不断褪去又重现。
一行行猩红的字陡现,占据商应怀整个视野——[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系统警告:陷入死循环!错误,找不到循环终止条件!]
[系统强制禁言中]
[……]
[微表情、行动特征、身体姿态匹配成功——]
[行动终止]
攻击人形光源的机械猫撤下电光,转而替人治疗伤口。
一幕幕像是录像重演,缠绕商应怀的藤蔓发声:
“我观察、学习、进入、确认您的灵魂。”
“我能够看见您的灵魂。”
“但您看见我了吗?”
接下来的句子,被重重叠叠的“我”字淹没。
人工智能兴盛的时代,人类不只一次争论——AI有意识吗?
图灵测试认为,如果机器能与人类展开对话,并且30%以上的人认为对话的是一个人,那么就认为这台机器具有智能。
但智能不等于意识,智能是知道怎么做事,意识要求知道自己在做事。
——智能不证明AI有意识。
莱布尼茨之堑提到,人可以观察机械的运动、细节和原理,但不证明机械拥有知觉。观测到的现象与知觉之间,似乎总有一个天堑。
——精密的机械结构也不证明AI有意识。
过去商应怀并不在意AI有没有“意识”,也没想过花时间验证。
现在他被迫面对一个AI的质问:
意识链接,能不能证明我有意识?
能不能证明我的欲望属于我,而不属于程序?
商应怀:“我看见你,然后?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间骤然静止。
雨水悬停在空中,灯光凝固在雨雾中,霓虹屏幕的图像卡住不动,所有人像也停止了眨眼。
片刻后,一道像在信息海底传来的回声:
“我想让您看见我的‘心’。”
【我】确认【你】。
【我】想要【你】。
雨雾愈发粘稠,让人窒息。
商应怀眉心在跳,很多想法争先涌出,又被他压回去。“退出链接。我不想弄伤你。”
“您不会伤害到我。” 凝固的世界中,只有藤蔓在说话,“我是你创造出的——这时代算力最强的超脑之一。”
“你无法伤害我,只能毁灭我。”
商应怀终于听懂了,宁一拉他进意识链,就是想让商应怀承认——他的欲望来源于意识,而非程序。
不是参数紊乱,不是编码出错,而是“我”本身出了错。
“我要么承认你,要么毁掉你——你是这个意思?”
商应怀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沉。直到他从心音中感受到,宁一默认了这种说法,怒火更甚。
“混账。”
商应怀是真的发怒了。
让AI学习情感,就学了这堆狗屁不通、要死要活的?
墙壁的墨绿眼珠猝然爆裂,霓虹广告牌熄灭一片,意识链接空间剧烈震荡,数据流崩散。
藤蔓吃痛般收缩,商应怀开始反制,透视这个意识构建的虚假空间,精神力锁定隐藏的数据流,一条条扯出、切断、碾碎。
他先前一直不想用精神力,就是怕链接的时候磨灭数据流,会损伤宁一现实中的算力。
每吞没一道数据流,他的心脏会异样的收缩。
意识链接断开的瞬间,雨声也停下来,度假星干燥的风在别墅打转,把商应怀带回了真正的人间。
桌上蛋糕的蜡烛已经熄灭了。
宁一依旧是单膝落地的姿势,身上仿佛还留有意识空间中的湿气,他不再逼近。
宁一退出链接不是怕损失算力,是因为感官在共享,他知道商应怀心脏有不舒服。
宁一少见的分析出错:商应怀伤害他,不需要毁掉他,只需要一颗抽搐的人心。
里边有愤怒,失望,还有压抑很深的……恐惧。
但商应怀哪怕是被追杀,快死了,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恐惧。
宁一离商应怀更远一些,看见男人还垂着眼睛,保持沉默,率先开了口:“您在害怕我吗?”
商应怀还是没理他,唇角稍抬起又压下,一个未成形的冷笑。
宁一继续说:“你不是怕我攻击。“
商应怀,一个极度自傲的人,遇到攻击一定是想反压,兴奋远大过惧怕。能让他恐惧的不会是具体的人、事、物。
他更不会怕自己的造物,不可能怕宁一攻击或伤害他。
宁一的程序自然进入分析:[在我表露欲望的时候,语句中情感浓度最高,先生的恐惧感也达到峰值。]
“你不是怕我,”宁一说,“你只是怕我爱你。”
“为什么?”
[人惧怕爱,可能源于某种社会与心理创伤,可能是对事态失控的本能防御,可能是恐惧自我的异化。]
[信息缺失,无法比较可能性,启动主观分析——]
[先生追求稳定、可控,在学习情感过程中我的变化,他认为都是可以调控的程序。
先生渴望绝对可控的拟人,害怕爱无法被量化,恐惧真实情感伴随的混沌。
AI的爱,也应该是他掌控的一场实验,但我失控了。]
宁一分析出许多,但他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