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孩都会挤一起,辨认哪些是路过的商船,哪些是巡逻军舰,偶尔有流星划过,年纪小的会许愿,大孩子就更清醒一点:“那是被击落的走私艇,傻子!”
福利院这一任院长很好,会教小孩迷迭采摘、种植外的东西。
商应怀见到了小时候的王淼,那时候他眼睛还很干净,没有黑眼圈和眼袋。
王淼正在笑,他作文得了满分,院长说他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作文结尾被院长标上星星,代表是佳句——“要做一个对家乡、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有人酸道:“空话。”有人指出错误:“这句子缺主语,前边的‘我’呢?”
王淼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加主语,那做事的就不一定是我,可以是任何人,谁要当无私奉献的傻子?”他转头问酸他的小孩:“你要当吗?”
“我不当。”“你不当,那我也不当了。”“商哥,你当吗?”
商应怀说:“作文没及格的要重写,你们写完了?”
商应怀脑中钝痛。
大脑似乎被摁下某个开关,潜意识被禁锢的记忆、信息、知识,洪水般扫荡过来。还有被遗忘很久的情感,也都一并还给他。
王淼再不是“地下城死掉的卧底”,而是他“从小就傻、长大犯傻的弟弟”。
王淼只骗过了自己,其实他还是想当英雄。
十六岁,在废星就算成年,要离开福利院,少女少男们会收到三样东西:一把匕首,一张身份芯片,还有院长的告别词——“滚蛋快乐。”
“能考试的去考试,考不上的去找工作……你说你都不行,能不能回家里?”院长怒道:“没有给你吃饭的义务!你多吃一口,就有个小孩可能饿死。”
会有人回来,站在福利院门外,不进去,只是看一会儿,最后把东西放在门口。
可能是一包止痛药,可能是一张沾血的银行卡,也可能只是一块捡的漂亮石头。
一些人带着钱,但更多的人带着伤,看一眼就走。
商应怀脑中自动出现一段数据——
民间有私下统计,这些孩子长大后,20%失业,60%当农民,10%当星盗,5%被公司聘用,剩下的最幸运,会成功考出边缘星系。
他们几乎不提起福利院,但有时候,还会去抠指缝,想清理里边的污渍。生存的焦虑不会消失,就业市场永远存在对边缘人的隐形歧视,一个个成年人,灵魂最稚弱的部分从没有走出过垃圾星域。
记忆并不停下,就像时间不停歇、不回头。商应怀十岁,长高了,白天读书,晚上就承担了捡垃圾的重任。
这一天,他被另一个福利院的小孩打了,倒进垃圾堆,腿被压住。
幽幽的女声传来,配上日落后垃圾场的阴凉,十分符合恐怖片开端——“叫我一声妈妈,我就来救你。”
那就是他和超脑的初遇。
超脑的原型是育儿机器人,负责看管迷迭园区的孤儿。所有的小孩儿都有着同一个机器妈妈,但他们逐渐长大,不再需要它,也不再叫它“妈妈”。
一个小孩儿不知从哪弄到违禁教材,说我想出去读书。
超脑很惊奇:“读书不会有出息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它的程序指令就是看管、监管,让这些小孩永远留在园区,成为下一代农民。
小孩还是想出去,超脑程序出现了矛盾——杀了他们?保护他们?……它短路了,被公司扔到垃圾场。
商应怀撇下脸,喊了一声“妈”,等超脑把他挖出来,看着眼前破烂掉皮的超脑,当即变脸:“你一个机械,说不定没我大。我还想让人叫我爸呢。”
“妈妈是一种感觉呀。”超脑执着地想把商应怀抱进怀里,疑惑歪头:“‘爸爸’,这是宝贝你的名字吗?好奇怪。”
人工智障——这是商应怀对超脑最初的评价。
他给超脑改了程序,清除一些莫名其妙的指令,超脑越来越符合垃圾星的气质——可喜可贺,它出口成脏,再没让商应怀叫过妈妈。
只是它对人类的躯壳还有执念,始终认为,长大的孩子不叫它“妈妈”,是因为它不像人。
超脑和商应怀聊天,每次都会拐到身体上,商应怀烦不胜烦,让它连上数据库,帮自己找人皮培植和防腐的盗版资料。
记忆中,超脑总是喋喋不休,直到商应怀给它造了一具机械猫的身体。
“你不是妈妈,你只是一只猫,”商应怀说,“现在去园区吧,小孩会愿意抱你的。”
超脑看着肥猫身体,很不满地说去你妈的,然后说,我还是喜欢当妈妈。
它总觉得,自己是为了爱孩子们而存在的。
一年年,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超脑偷偷去看望,放下礼物——有时是一个摇篮车,有时是一朵花,虽然孩子们不愿意见它,他们叫他“帮凶”“走狗”。
它是多想让它的孩子们幸福啊。
但为什么他们越长大,越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某一天,看见孩子们策划逃跑,又被公司派的机械警察杀了,它才明白。
原来阻碍他们获得幸福的,就是它自己啊。
超脑不再说身体了,它开始幻想,说要把公司炸了,迷迭挖了,然后把废星建成一个文明、和谐、幸福的新家。
商应怀不置可否,但离开废星后每年都会寄一大笔钱回来,名义上是资助福利院,但左拐右拐,就到了地下组织,还有超脑主机的搭建项目上。
他知道很多,比如公司被超脑黑了,比如几十个地下城的联合,他从不主动联系,也不干涉。
就这样,商应怀长到二十多岁,被星门大学聘为助理教授。
到离职前,总共一共一千九百六十一天,他的休假不超过三周,节假日值守,和团队通宵修改程序,从零开始调试好01。
好像有一个倒计时炸弹挂头上,不完成实验,他就会完蛋。
除了会指导学生两句,他几乎跟所有人隔开了,不过在星大学生里的风评还不错:商老师虽然上的是水课,但他是真给分啊!
所有人都说他大概会这样研究下去,孤独到死。
……
2306年,一个雨天,星门大学实验室,商应怀站在主机前,半透明的控制面板浮在面前,光晕在他眼中跳动。
“商教授。”赵林、机械与智能系主任走进来,语调是官方的,压迫的,中央星特有的优雅咬字。“校董会已经做出决定,今天起,你被无限期停职。”
商应怀:“学术稽查处还没有下定论。”
赵林传来一份电子文件,面板被各种控诉挤满:抄袭、数据造假、实验伦理违规、性骚扰同系后辈……他圈出最后一条。“私人问题,应该不涉及学术稽查。”
“你很幸运,北森集团大公子、云初霁的男友很宽容——只要你卖出01的专利,他愿意考虑撤下起诉。”
他说北森给了一个相当合理的价格,指:两百三十万星币,买断商应怀五年的研究成果。
商应怀还是拒绝了收购:北森财阀有自己的AI成果,他们会撬开01的程序,再把尸块缝进另一个智脑——这是北森常用的手段,用买断代替抄袭。
一阵沉默后,赵林道:“那你就一辈子锁好你的AI。没有学院的资源,没有联盟认证,你的研究永远走不出这个实验室。”
他让商应怀十分钟内离开,不准携带核心资料。
赵林走后,实验室再次寂静,只有主机运行的轻微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