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首将解药递给他,两人始终无话,直到船舱内传来卯日的含糊声音。
“赋长书,到哪了呀?船怎么停了。”
卯日打着哈欠地走到甲板上,他还没来得及束发,长发随意披散着,眯着眼在甲板上扫了一圈,惊喜道:“二哥!”
谢飞光颔首。
卯日立即跑到谢飞光身前:“二哥在这?高秋姐姐呢?”
谢飞光见他披发,衣着单薄,只命人拿来斗篷,给人披上,卯日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仰着下巴等榜首系好绸带:“张高秋乘坐马车先去枸忍,你收拾一下,我们赶上去。”
卯日点头:“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换身衣物就行了,二哥你等我片刻。”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甚至没察觉到谢飞光身侧站着的赋长书。
谢飞光难得开口:“我们离开后,他有同你动手吗?”
赋长书被冷落在一侧,目光落在卯日移开的方向,他和卯日打架次数难以数清,就连出三峡的船上偶尔还会互殴,大多数时候是少年先动手,赋长书率先动手只有在巴王宫打他屁股的那次。
但这事他肯定不能给谢飞光说,可如果说完全没有打架,赋长书自己也不信。
“打过几次。”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开口,好在卯日回来得很快。
谢飞光带了一身新的圆领袍给他,绯红底,金色团花刺绣,外面罩着一层茶红色透薄长衫,腰带上坠着各种玉石环珮与禁步,卯日边走还在往右耳上挂自己的红流苏耳坠。
一路碎响,似泉水叮咚。
“二哥,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路过赋长书的时候,赋长书欲言又止,但直到少年兴致勃勃地跃下甲板,他都没和卯日说一句话。
那么个大活人,卯日回来就看见了,不过他故意没和对方说话,索性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当作没看见。
谢飞光突然道:“你们又吵架了?”
这回不是吵架,按照约定,出了三峡后,他们应该割袍断义,对外宣称二人关系碎如瓷杯。
只是卯日不太理解,自从甲板上的那日后,赋长书与他的话少了许多,也不会和他呛声,似是有意冷落他。
少年不会长期热脸贴冷屁股,赋长书无视他几次,就算招惹对方也极其平淡,卯日不上赶着凑,更觉得他近来无趣。
“他又不能去丰京。”卯日想了想,把准备好的说辞念给谢飞光听,“而且他身份敏感,若我要入朝为官,最好不要与他有来往,这不是二哥你告诉我的么。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恩断义绝才是最好的结局。”
谢飞光负手而立,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一动,望向停在渡口的夜航船。
过了湘妃三峡,曲折汹涌的川江河道逐渐变得宽阔,江水平缓,不时有白鹭群飞而过,在河道上拉出零碎影子。
夜航船的转角,却有一片衣角倏然收了回去。
谢飞光:“不后悔?”
卯日没懂他的意思,说的话足够铁石心肠:“他不是正好讨厌我吗?我也玩够了,那不正好。”
谢飞光盯了他半秒。
“你想清楚即可。”
士兵来报马匹已经准备妥当,卯日与谢飞光需要追上前面的张高秋乘坐的马车,最好即刻出发。
士兵给卯日牵来一匹白马,他利落地翻上马背,牵着缰绳,听见身后夜航船上传来船家老大的呼声,缰绳被拉回船。
他们要走,夜航船也要驶离渡口。
卯日最先想到的,他还没和赋长书道别。
马匹沿着河道走了几步,夜航船渐渐远离渡口,甲板上仍旧没有赋长书的人影。
也是,这些天都是卯日逗弄对方,赋长书估计巴不得离他远远的,生不见面,死不送终,敬而远之,不相闻问。
卯日皱了一下眉,心里骂他不孝儿,又觉得自己与赋长书好歹相识一场,分开的时候他都不出来送一送,当真小气。
白马喷出响鼻,少年引着缰绳:“你也觉得他没良心,是不是?都不来送哥哥,白疼他了。”
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扬鞭催马,朝着谢飞光追去,全力追赶了一刻钟。
卯日心中恼怒,突然从士兵马背上抓来弓箭,又骤然调转方向,朝着渡口赶。
士兵甚至来不及制止他:“公子!”
“弓箭先借我,我晚些时间还你!”
谢飞光停了马,望他一眼:“走,不必管。”
卯日急匆匆赶回渡口,见那艘夜航船已经在河道上形成了一个墨点,气得怒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咬牙沿着河道追赶。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河道上急驰。
直到追上那艘夜航船,在河岸距离船最近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雕刻好的扳指,套在弓箭上,随后张弓引弦,嗖的一声,一箭射在甲板上。
船家正在甲板上收拾船锚,被那支箭吓了一跳,拔出箭,那扳指在甲板上滚动,船家连忙捡起来,趴在船舷边左右张望,却见岸上有一位少年策马追船。
那可是祖宗!
船家喊:“公子!你有何事?”
卯日大声回他:“我找赋长书!”
船家连忙派人去问。
“公子!赋公子不开门!估计是睡下了!”
卯日还在追:“叫那个混账滚出来!赋长书?长书!”
赋长书当真不愿意见他?
他红着眼接着喊:“船家!你们派人把我的话记下!立刻!”
船家不敢怠慢他,只能催人去拿纸笔,恭敬地问他要说什么,却听少年忽然开口唱道。
“常忆朝霞泻金翎,芙蓉盛紫云。”
船家捧着纸笔,干巴巴瞪眼,汗流浃背同自己的渔夫说:“不会写啊……”
但那面卯日还在喊。
“楚江阔然,灯影星波;道途坦荡,缘盖围花。绫罗迭梦,拾遗为书。”
墨痕在纸上晕开,他们大约听懂了,这应当是要给那位赋公子送别,可他们实在不通笔墨,记不下来。
“车梁长虹,层楼流丹,匣蛇形宝剑在城;香木不凋,樊圃难折,庇金堤载徒于碑。”
“白首松云,得意鹤骨,万丈竹竿皆不俗。长阳笛晚,风雨两乡,天涯终有君归处。”
“送尔三千里,望长毋永安。莫愁前路……莫愁前路,快善至哉!”
卯日一鼓作气唱完,胸膛起伏,便停了声,皱眉问:“记下来了没!”
船家们望着空白的纸张面面相觑,这时,却有一只瘦削的手从船家手中夺去了笔,船家抬头,正对上赋长书冷淡的眉眼。
赋长书:“你回他……”
他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回卯日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叫卯日捉到了他的身影。
少年气得直接喊他:“赋长书,是不是你!你在听吗?”
赋长书不回话。
船家老大也不敢怠慢岸上追船的卯日,瞄了一眼赋长书的神色,咬牙喊:“是赋公子!他在听!小公子,你还想说什么,都说给他听吧!”
他喊完,觉得畅快无比,就算赋长书发难也不在乎。
就是赋长书始终抿着唇不肯开口。
卯日:“赋长书,你到了目的地,托人给我传个口信,我给你写信!你等我几年,我或许会去你那求学,在那之前,你别给哥哥乱跑!”
两人动静闹得挺大,船渐渐在江中停驻,甲板上围聚着许多人,都在瞧热闹,赋长书皱了一下眉,掩着唇咳嗽一声,同船家说:“你问他,要几年?几年他才会来,难道叫我一直等他?”
船家面露犹豫,还是把话传给卯日。
卯日额角一跳,拽着缰绳的手背上都冒出了青筋,怒极反笑:“不知道!你就说,你小子等不等我吧!”
赋长书只回了他一个词:“蛮横无理。”
随后卷走笔墨,毫不犹豫回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