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的巫师双手揣进衣袖,蹲身行礼,又捧着青铜樽膝行到卯日面前。
他用长翎点了三下樽中清水,踩着鼓声走上祭台第二层。
第二层的巫师们跪在地上,头顶着阔口大盆,盆中盛满酒水,面朝四方。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丰京六月白日晴天,热浪从祭坛最高处的篝火中汹汹滚下来,卯日藏在面具下的脸已经冒出细汗,却还要维持着双手持翎的姿势。
祭台第二层的巫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巫师眯着眼在龟甲面前挥动双臂,张牙舞爪,神秘诡谲,苍老枯瘦的手指沿着龟甲崎岖的表面细细摸索,陡然停在一点。
高声喝道:“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卯日逐层往上。
祭台最高处有一方四方青铜鼎,鼎中燃烧着熊熊篝火,热浪滚滚,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出了幻觉,卯日仰起头时,飞起的火焰竟然如同展翅的玄鸟,猛然上升到湛蓝的空中。
玄鸟是上古神鸟,自来与巫傩祭祀离不开关系。
势如烈火,猛如野兽。
卯日却感受到一股灼热,他却不能退下去,还要坚持着,在铜鼎前完成祭祀傩舞,不能休息,连续起舞一个时辰。
祭台上起舞实在太过辛苦,有几次卯日都以为自己要累得晕厥过去,幸好抓到立在祭台边的旌旗长棍,他便拔出旗杆,在台上挥旗。
旌旗挂起的大风吹散了热意,卯日终于能喘一口气。
等他重新走到祭台下时,卯日脚步一软,被左右的巫师扶住,搀扶到姬野面前。
卯日缓缓道:“陛下,臣祭祀出了一身汗,臣想先换一身衣物。”
姬野自然允许。
卯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物重新回到宴席,他没有戴面具,四面目光不断汇聚在他身上。
直到少年跪在堂中,姬野微微眯起眼:“抬起头,朕好好瞧一瞧你。”
卯日仰起头,他面上因为热气蒸出来的绯红还没有全部消淡下去,眸尾微挑秾艳,除了明艳之色,便是无畏的轻狂之意。
虽然之前就见过惠妃的义弟,但今日一见,姬野也被他的相貌激得心神一晃:“听说你在灵山长宫禁足两月,朕瞧着果真瘦削不少。”
这是在打听卯日被禁足的原因,卯日不知道姬野查到什么地步,只是将准备好的说辞念给他听:“臣性子顽劣,逃了傩舞到丰京城中玩耍,又在有居饮酒彻夜不归,所以惹了惠妃娘娘生气。被禁足以后在宫中日日反省,同舞氏学习,不敢再贪玩,有辱长姐教诲,好在今日祭祀并未出错。”
他说的都是事实,不过隐去了赋长书的存在,这样的“真话”让姬野信了三分,眉宇都舒展开,同惠妃说:“少年人玩心大,知错能改就是好事,爱妃不必再苛责。”
“以尘,你上前来。”
卯日提着衣摆,缓步上前,在姬野桌前停下。
“你今年多大?”
“十七。”
姬野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不小了,也可以尝一尝美酒的滋味,朕的绯衣郎那日在宫宴上足足喝了三十杯才醉倒,你与许嘉兰同岁,不能被他比下去。”
卯日接过酒杯,不明白姬野的意思,只能饮下那杯辛烈的酒。
姬野命秋公公又倒了两杯酒给他,等到卯日端着第三杯正要喝时,又听姬野问:“怎么没见忘忧君。之前宴会他便担忧你,今日竟然没来同你庆生?”
卯日如实回答:“臣的六哥今日不在灵山,臣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姬野传人一问,果然其余人都不知玉京子下落,唯独董淑妃搁下筷著,娇媚道:“本宫听闻,有人曾在西域回丰京的官道上见过他,不过忘忧君千里迢迢跑到哪边去做什么?”
姬野眉头微皱,颇感好奇:“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秋公公谦笑道:“据说忘忧君已经离开丰京数月,似乎去了西域,只身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驾着二十六匹宝马。”
董淑妃笑道:“难道忘忧君上西域买马去了?”
秋公公:“娘娘有所不知,坊间皆传,忘忧君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所以为博美人一笑,上西域去求了二十六匹汗血宝马,不吃不喝驾马而归。”
秋公公神气十足,微微直起身子,手持拂尘,如同抱剑在怀:“有人曾在官道上见过他,先是听见群马嘶鸣,脚下大地震颤,四面烟尘飞扬,突然一辆浩浩荡荡的车驾冲来,忘忧君身穿着宽衣博带,抱剑立在车辆上,身长如松,好似神仙排云而出。陛下,您想想那景象。”
姬野淡笑不语。
董淑妃:“好一位谪仙人呐。自古天子驾六,而我们谪仙人却能驾驭二十六匹宝马,当真不是一般人,真想见见忘忧君的英姿,说不定也能沾染几分仙气。”
卯日察觉到不妥,抬起头想要开口,慧妃却递来一个眼神,劝住他。
季回星:“本宫记得,陛下前些日子才招揽了一位绯衣郎入宫,宫中人谈起绯衣郎都说他模样俊逸,是陛下的托梦神仙。董淑妃既想沾沾仙气,不如把绯衣郎请来。何必对一位忘忧君念念不忘?”
姬野睨了董淑妃一眼:“忘忧君如今到哪了?”
“回陛下,午后便过丰京。”
姬野:“带他来见朕。”
瓷杯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季回星起身行礼:“本宫手腕酸软,没能握好酒杯,望陛下谅解。”
姬野并未动怒,只是打量她片刻,命人换了杯盏。
季回星微微一笑,脸庞明艳动人:“陛下,本宫已有身孕,不宜饮酒。”
姬野没料到她在此时说起这事,询问了月份,正巧对得上,顿时龙颜大悦。当即拟了封贵妃的圣旨,陛下正在兴头上,也不忘赏一赏贵妃的义弟。
“春以尘,今日是你十七岁诞辰,想要什么赏赐?”
卯日垂着脸,跪在堂中:“臣本惠妃娘娘义弟,陛下与贵妃娘娘情投意合,便是臣最大的幸事,臣不敢请赏。”
他现在担心玉京子,那句自古天子驾六是把玉京子往刀山火海里送。好在季回星用自己有孕的事吸引了姬野注意,暂时把玉京子的事压后。
一顿午宴,卯日吃得并不尽兴。
离开时,秋公公拦住卯日,笑眯眯地说:“小公子,这是陛下赏你的。”
卯日转过头,见殿外停着一辆三匹马拉的轺车,车舆涂漆,青盖金华,四面敞露,驾车时可以眺望远方。
轺车轻便,行进时车速较快,倒十分符合卯日的性子与身份。
他没有立即表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微微抬眼,扫过季回星与姬野的神色,才跪下谢恩:“陛下恩典,谨向圣恩感恩。”
因为宴会上的事,卯日特意又添了一句:“两匹马足够快,劳秋公公牵走一匹。”
他怀疑姬野那三杯酒是警告他,事不过三,也希望是自己多想。
卯日跟着轺车出了宫,索性也不骑马,而是登上车驾,自己拽着缰绳,对驾马的人道:“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驾车回灵山。”
他实在不愿多逗留片刻,没等驾马人回复,直接一扯缰绳,驱车冲了出去。
轺车当真快,卯日在路上横冲直撞,无人敢拦。
不过小半刻,在姬野那里憋的一口气便发泄了大半,他便拽着绳索把车速放缓,慢悠悠在城中闲逛。
一个人有些无聊。
他路过几家铺子,便顺手买了一些甜食与玩意,准备回灵山后送给张高秋。
轺车行驶在街道上时,不少人认出了卯日,都笑着和他打招呼:“春公子,生辰快乐。你六哥呢?”
卯日接过对方抛来的瓜果,笑吟吟地回答:“听说上西域买宝马去了!大约快回来了!”
“什么马?”
“说了你也不懂!就是送人的礼物!”
那人问:“今日是你生辰,忘忧君买宝马送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