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春……有时又是以尘。我是个粗人,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就回他,春天还没来。”
长平说,赋长书,现在是秋天,春天还没来呢。臭小子,快给大哥醒过来。
赋长书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阖着眼,胸膛上的伤汩汩地流血,黑衣下的血肉模糊,他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块没有活力的烂肉。
长平撕了布给他堵血,一盆又一盆地换水,又察觉到赋长书发热,几乎要把剩下半条命都烧没。
赋长书偶尔惊惶地睁开眼,口中喃喃地叫着春以尘。
长平最初还以为他在念叨春天,有些破罐子破摔,也不知上哪去给他翻出来春天。
直到有一日,赋长书似乎是清醒了,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虚空,目光没有焦点,可长平却总觉得他在凝望着什么。
他说,长平,带我去丰京吧。
丰京在东方。
长平迟钝地想起,自己的战友们临死前也曾望着东方,他们躺在地上时,长平伸手给他们合上眼睛时,发现那一双双失去生机的眼睛,就那么痴痴地端详着东方的天。
那是西周都城的方向,是丰京,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永远回不去的家。
赋长书想回丰京,只要他还有想念,那就能支撑他活下去。长平连声保证,一定会把他拖回丰京。
赋长书满意地合上眼,紧接着又是高烧不退,那道伤口逐渐脓肿,长平把他放在马车里,挥舞着马鞭,一路横冲直撞,颠得车辆几乎散架,日夜兼程抵达丰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了半生性命,带着赋长书回丰京,或许是为了追他口中的春天。
可春日明明不会在秋天之后来临。
“灵山长宫没有人。我翻过院墙,看见庭院里栽种的木芙蓉长得很茂盛,想等赋长书醒过来,自己看,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可是他就是不醒。”
长平伸手探他过他的鼻息,这个动作他每天早中晚都要做一次,有时候手指需要搁在赋长书的鼻腔下好一阵,才能感受到细微的呼吸。
长平找来大夫,灌他吃药。
“他醒了,就说要一朵木芙蓉。我没多想,就给他摘了一朵。长书那小子就说自己没事了,让我走,我放心不下,走了一阵,又折回来看他做什么,就看见他靠在木芙蓉下一动不动。”
春以尘走了,赋长书打算死在灵山长宫。
他是赋长书的春天。
漫长的、姗姗来迟的春天。
长平千辛万苦从中州拖回来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死在一棵要死不活的花树下!
他四处打听,问出长宫主人的下落,知晓忘忧君去了东南边的青丘,而春以尘与长高秋去了汝南。
“我就抓着他,问他是不是春以尘!你要找的人是春以尘!赋长书,我带你去汝南见他,你给我活下去!”
长平显得十分欣慰,救回赋长书是他此生做的最痛快的一桩事之一:“我压着他先养伤,我说你要见自己喜欢的人,那么狼狈去见对方不好。我说,我娘就不希望看见我一身伤回去,她会心疼,半夜躲在屋子里边哭边缝针……我又到街上去给他买了一身新衣衫,虽然也是黑衣,但那小子穿着好看!”
收拾干净自己,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冒着雨,也要来见他。
长平说:“前日他就来找你,回来后闷闷不乐,给我说没有见到你,我安慰他总有一天能找到你。结果他昨日又不见了,我猜他肯定来找你了,是不是?”
赋长书前日见到了傀儡,以为卯日喜欢上别人,回去后情愿跟长平说没有见到卯日,也不可能说出真相。
好在那都是误会。
卯日给他缠好绷带,嗯了一声,对他行了礼:“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卯日从屋里出来时,见倒水回来的赋长书站在院子里,迟迟没有进屋。
他走到赋长书身边,展臂勾住赋长书的脖颈,抚摸着对方后颈的皮肉,按得赋长书微微垂下头。
四目相对,卯日目光里难得带着一点认真。
“笨蛋。”
“你说我是不是看走眼了,居然喜欢上一个笨蛋。”
卯日凝视他:“我在灵山长宫的院中,为你栽种了一株木芙蓉。我走的时候,木芙蓉开花了,只是数量很少。一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更加繁茂。赋长书,你喜欢那株木芙蓉吗?”
赋长书给他的回答一如既往是。
“我喜欢你。”
所以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他是浓郁炽热的一捧火,会烧毁树木,也会点燃卯日沉寂的心。就算野火朝生暮死,也足够酣畅淋漓。
卯日眯着眼笑,拖长尾音骂他:“六哥说你愚笨,果然没说错。”
第95章 *羲和敲日(六)
两人辞别长平后,去了汝河。
赋长书牵马,卯日骑在马上和他闲聊。
“总督向丰京报降水量时,说今年汝南降雨更多,没想到远超预期估值。汝河曾涨水过三次,只淹了小块地,附近百姓便用泥土挖凿出防水堤坝与引水沟渠。这种办法在一定程度上能防洪,并且水渠分流也能灌溉农田。”
卯日:“不过小型土堤坝抵御不了更大的洪水。今年的洪水实在严重,汝南学宫的师氏今年结业的课题是如何治理洪水。”
赋长书带着他走到高处,冒雨看着开掘拦河的队伍。
负责治理洪水的官员司空带着人在河道附近抗洪,卯日近来常在汝河与袁家一带考察,也见过他几次。
赋长书:“长平也曾同我说过,水有时也能作为作战的工具,拦河作坝,壅高水位。决堤淹死敌军与下游百姓,又或者是开渠引导洪水灌溉敌人。唐帷围杀岳毅时用的火攻,此人不光聪明,更是一位懂得利用地理优势的敌人。分烟河之战,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他利用了河床淤泥,我们不熟悉,没有提前准备,所以战败。”
他谈起唐帷时显得极其冷静,就算分烟河之战惨败也没让赋长书灰心。
“前人不一定是庸碌之人,他们能做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定有可贵之处。能向长平学习是我的幸运。”赋长书牵着缰绳,忽然转头对卯日说,“学宫里估计没有懂得防洪的师氏,就算懂,也只是知晓原理,不懂实际操作。若你有不懂,不如去向专业的人讨教。”
卯日嗯了一声。
防洪不光要知晓原理,还要因地制宜。要知道为什么要治理?该怎么治理?其他地方又是如何治理的?诸如此类,需要学习的东西庞大冗杂,仅仅实地考察与查阅典籍还不够。
“向谁讨教?”
赋长书翻身上马,抱着卯日的腰,拽过缰绳:“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赋长书带他去见的人,竟然是袁家袁太公。
袁家被洪水冲垮祖宅,只能搬到偏远一些的别院。袁太公那夜受惊,一直在家休养,防洪治水的事都交给河道总督与世家其余人,老人家则带着钓竿在附近水里钓鱼。
赋长书带着卯日去见他时,袁太公刚好有鱼上钩,便招呼赋长书过去拿网兜。
赋长书当真捡起网兜,等他把鱼拉到岸边,网上来一条三斤重的白鱼。袁太公摸了摸鱼鳞,让侍从记下重量,才把鱼放回水里。
三人都是熟人,没那么讲究,卯日说明自己的来意后,袁太公直接说:“治理洪水的官员叫元业度,我确实认识他。不过这几日他忙着防洪,估计没空教你,只能同他说一声,安排你跟着他一起去治水,同进同出,白天淌水挖泥,半夜研究方案,有些辛苦,但能学到东西,你好好跟着他。”
机会难得,就算再辛苦,卯日也不会放过,直接答应下来,不忘答谢袁太公。
袁太公摆摆手,还记得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慢慢道:“长书在学宫学习的时候,他的武氏是汝南世家的许道子,是我的好友。他没事就和我夸赞长书天资聪慧,勤学苦练,就算先天身子骨差,可后天照样能赶上来。我便想着等日后我也找个学生,教得出色,每日就在许道子面前夸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