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看着小姑娘:“你们准备带她去哪?”
“回丰京。”何儒青道,“许多人不信北方生乱,我将它带到陛下面前,陛下自有定夺。”
小柳隔着笼子盯着卯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显得懵懂,脸上都是干涸的血块与泥块,天真与残忍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孩身上。
就事论事,小姑娘十分特别,如果成王真的将她留下,研究她身上的病,说不定会有突破。
卯日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将她放走。”
何儒青:“春卜师,这……”
“这种病还不知道传播源,要是将她带进丰京,传染给其他人怎么办?还有陛下,你敢带她去见陛下?要是她将病传染给天子怎么办?你来负责?还是我来负责?”
卯日冷静道,“你将她放走,只管叫被她伤到的士兵跟着我,我会领士兵去见陛下说明此事,定不会怪到你头上。”
士兵却不肯:“春卜师!它是怪物!”
卯日态度强势,何儒青只能命人将笼子打开,放小柳离开。士兵们凶狠地瞪着它,提防它突然暴走。
这些人与卯日不同,他们没见过小柳有神智听话的一面,只知道对方是攻击自己战友的怪物。而现在春卜师竟然要放走怪物,他们不敢明面上触怒卯日,只能选择仇视小柳。
卯日望着小柳,活死人的恢复能力很快,小柳被射中腿,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现在爬行的时候动作却没有停顿。卯日察觉到她与活人的区别,忍不住想,如果小柳是个成年人,普通士兵估计更加敌不过它。
小柳爬行的时候不时回头观望卯日,眉宇之间有些疑惑不解,一转头对上其他士兵却龇牙咧嘴。
卯日:“小柳,你可以离开。”
小柳估计听懂了,从士兵当中的缝隙逃出去,在荒野上逃跑,先是手脚并用地跑,有时候又站起身用两条腿跑。
她跑了多远,士兵们就盯着对方窃窃私语了多久。
等小柳趴下继续手脚并用的爬行时,卯日闭了闭眼,冷静道。
“把弓箭递给我。”
箭头上裹着油,点上火,卯日走到人群前,张弓瞄准爬行的活死人。
小柳可以走,但是活死人不能走。
卯日射出的箭被另一只箭撞偏,那只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活死人,箭上的火骤然爆炸,不多时,活死人跌倒在地上。卯日怔了怔,看向射箭的人。
赋长书目不转睛望着前方,半晌才回头,对何儒青与士兵们说。
“它死了。”
他又朝卯日点头:“春卜师放心,我也会陪你去见成王,禀明这三日之事。”
射杀活死人一事不过插曲,士兵们没有继续不满卯日的决定,队伍里议论声渐渐消失。
卯日托何儒青去寿春找回自己的马车,夜间就在车中休息,等其他人都睡下后,赋长书才钻入车中。
卯日穿着里衣趴在榻上,长发披散,脸枕着胳膊,似在发呆,见赋长书上车也没有起身,只是往里挪了挪。
赋长书侧躺在榻上,伸手抱着他,卯日顺势靠在他怀里。
“不高兴?”
卯日贴着他的胸膛,嗯了一声。
赋长书:“你是西周官吏,以尘,你没有做错,活死人该死,小柳不该死。”
卯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既然做了,那就不要伤心。”
“我只是在想这种病的传播源是什么?”卯日坐在赋长书怀里,依靠着赋长书的胸膛。
赋长书:“这我不懂,医典上有没有相关记载?”
卯日从暗阁里抽出一卷书简,点上灯,上面记载了古时疫病,不过都没有与现在相似的情况。
赋长书陪着他在灯下看书简,浅淡的一粒火种,映得卯日的脸庞浮上一层薄薄的红,唇瓣也微微红润,里衣随意披在身上,胸上的吻痕与指痕便袒露在外,还有几枚齿痕印在肌肤上,层层叠叠,几乎将他咬肿。
可卯日的神情一丝不苟,赋长书也不好说自己有欲望,只是将注意力投到书简上。
卯日阅读的书简记载了古时疫病,但也只是寥寥数语,并不详细。他需要更多医典去了解这种疾病。
“这种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哪产生的?”
赋长书想了想:“似乎是北方战乱带来的,什么时候时间并不清楚,估计知晓的人早已死在战场上。”
卯日嗯了一声:“普通人骑马从孤竹到寿春需要多久?”
“算上食宿休息,至少月余。”
卯日:“我有一个大胆猜想,假设疾病必须通过人员接触才会传播,那肯定需要有人从北方到寿春,那么第一次发病也肯定是在一到两个月之前。”
赋长书这次没有立即赞同他:“只是猜测,其实没无太大作用。你白天说要亲自禀告成王此事,你打算让他怎么相信活死人的存在?又相信这是瘟疫?”
卯日:“姬野生性多疑,我只要让他有所怀疑,他必定派人亲自去北方查证。再则这支接引队伍有几十号人,他们都亲眼所见,我会要他们每人将自己的见闻写下来,呈给他。”
赋长书:“要是他还是不信怎么办?”
卯日有些疑惑:“为什么不信?流疫伤害百姓,活死人在四处游荡,说不定哪日就到丰京……”
他猛然顿住,“……扰乱朝廷,动摇西周江山。”
在卯日看来,这种疫病会伤害百姓,惹得子民家破人亡。但姬野未必会信,甚至会认为这是动摇西周根本的言论,所以北方的官员也不敢顶着杀头大罪告诉他。
赋长书显得极其认真:“以尘,于公于私,你不能开口,至少不能由你开口。你现在的官职不过是卜师,人微言轻,告诉姬野你在寿春这三日遭遇了什么,最多让他安抚你一二。但要是让他相信西周出现了大疫与活死人,太难,这等同于说天子有罪,触怒上天。”
“历朝历代若是出现大疫,天子首先会写下罪己诏,由天子担责,举国同心防治疫病。但也有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让道士画符忽悠百姓的情况出现,若我是姬野,大可以将今日接引的人全部斩首,瞒天过海。”
赋长书冷静道,“以尘,你不能有事。”
卯日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这三日发生的事我必定一字不漏告诉姬野。你的担忧我明白,但我既然是西周官吏,该做的事,我自然要做,只是怎么做却需要改变方式。”
他顿了顿,“我记得去汝南的时候,董淑妃恩宠正盛,丰京自来盛行百戏水傀儡,董淑妃也喜欢这种活泼的傀儡戏,常常召请百戏戏子入宫。我可以不直接在姬野面前说此事,只让戏子将我与高秋姐的经历添油加醋编排出来,还有小柳的故事……演给他二人看,先让他们知道活死人的存在,叫姬野有所怀疑,自己主动去查。”
“别人说的故事,与自己查证出来的实事更容易让人相信。”
卯日卷好书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殷人崇尚鬼神,侍奉鬼神而轻视礼仪。百姓会认为疫病是鬼神作祟,我既然是下一任大祭司,必定会有继任大典。等到他查出这事,而我继任为大祭司,那时我同姬野说的话,便不仅仅是故事,而是鬼神传话。他不信,也必须信。”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赋长书看了他好一阵,突然回忆不起春以尘年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只是想着有朝一日,估计能见到春以尘穿着官服站在朝堂上。
一言九鼎,三台八座。
春以尘一定是忠君爱民的肱骨重臣。
他能察觉到春以尘的野心。
卯日还记得他的身份,顺口问了一句:“长书,我这么做,你会生气吗?生气你没能恢复身份,只能隐姓埋名做一辈子颖川公子,而我还在为杀你父母,害你的罪魁祸首做事。”
赋长书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闷哼笑道:“你是在为百姓做事,我现在也是百姓之一。春大人爱民如子,不也是爱我?别担心,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