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167)

2025-08-27 评论

  小孩不回话了,卯日让人送他回家,告诉他不要乱跑。

  那小孩摇着铃铛穿行在街上,听着乱七八糟的哭声喊声却不为所动,他似乎并不恐惧。

  卯日目送他跑远,恍然小孩不是不害怕,只是因为他不理解恐惧是什么。什么是死,什么是疫病,他不用去理解好端端的马车为什么掉进河里,也不用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哭,为什么哀嚎。他活在乱世里,悲痛与死别比喝水还平常,甚至不如一枚发出声响的精致铃铛。

  他在原地等了一阵,同随行的士兵说:“等火势小了,便把火灭了,将灰烬装在木盒里运出城。告诉百姓,以后不能在城中火葬,去城外我们划定的那块地。”

  荣夷公昔日建的六座楼阁内部被搬运空后,卯日将那六栋楼阁设立为太医署与救济楼,每日定时定量分发药品,如果有家中人丧命,还会给予一笔丧葬费。

  好在抄家出的资产能够丰京防疫维持一段时间,季回星又鼎力支持卯日救济百姓,他的工作十分顺利。

  不过坏的是,血吸虫的药方始终没有研究出来。白日里分发的药草都是卯日与大夫根据古方改良,只能预防疫病,如果有人真患上血吸虫病却不能根治。

  他为此焦头烂额。

  在丰京与荷花台往返期间,颓不流也病倒了。

  血吸虫在他体内潜伏了至少月余,颓不流抵挡不住疫病,又怕传染给门下学生,想把学生遣散,但这群人非但没走,有些人还自愿留下帮助卯日翻查医书。

  他们也看不懂古医书,只是看见疫病就保留下来,交给大夫,等着卯日与其余医师抵达荷花台后继续研究。

  成王十三年,二月,丰京大雪。

  这一年实在太冷,灵山长宫的木芙蓉没有开花,枝叶也不茂密,就那么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

  年初的时候疫病也没有减缓,成王便免去了年宴。卯日这几月忙着防疫的事,甚少有空返回灵山长宫,今日得空回灵山长宫一趟。

  往日负责打扫宫殿的侍从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灵山宫中积雪无人打扫,卯日推宫门的时候还被积雪堵着大门,他废了些力气才钻进去。

  宫中十分冷清,草木萧条,积雪堆积在屋顶走廊上,瞧不见往日炫目的色彩。

  他站在门下望了一阵,觉得寒风刺骨,便不再停留,骑马回荷花台去见颓不流。

  荷花台,顾名思义夏来荷花满园台,就连回廊上也用水缸载种着碗莲,冬暖夏凉,清幽寂静。

  他去的次数多,偶尔连着几日住在荷花台研究药方,听颓不流在屋内咳嗽,卯日改了许多药方,隔着门和颓不流说丰京的事。

  “京中防疫倒还顺利,只是有些百姓觉得疫祸是鬼神作祟,并不配合太医署用药,我有些头疼。昨日我去巡查时,正好遇到一户人家,竟然硬躲着官差大夫半月,不把病人交出来,所以全家八口人全部感染了疫病。”

  “我进去的时候,瞧见他们跪在佛像傩神的神龛前,有人死了还维持着跪拜天地的姿势,有人还有呼吸,但大夫想要喂他药时,那人突然挣扎起来,哀嚎不止,惊叫我们要害他。”

  “他抓伤了大夫的手。”

  卯日平静地说,“五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四个月了,我却还没有研究出针对血吸虫的药方。”

  颓不流隔着门问他:“以尘,外面冷吗?”

  丰京的飞雪冻人,卯日的斗篷都被沾湿了,他哈出一口气。

  “不冷。”

  “那你退远些,我想开门看看落雪。”

  卯日便改口:“我胡说的,不流哥,外面很冷,你别开门了,万一着了寒就不好了。”

  颓不流咳嗽着:“开门吧。”

  侍从打开了门,卯日站在中庭里,隔着回廊看里面。

  落雪飘到他的官帽上。

  颓不流又瘦了,两边颧骨很高,唇色有些乌青,窝坐在榻边,手边放着他喜爱的中阮。

  呼出的白雾洇湿了卯日的眼眶,他的鼻头泛酸,只是望着颓不流。

  “五哥,怎么又瘦了。”

  颓不流:“还说我呢,以尘下巴都尖了。你高秋姐见了咳咳指定心疼。”

  侍从搬来一张椅凳供卯日休息,他觉得坐下冷执意站着,侍从便递给他一把红漆油伞。

  卯日就撑伞站在雪地里和颓不流说话。

  隔了一阵,檐下又飘雪,絮絮叨叨的,颓不流觉得有意思:“渝州新都不常下雪,以尘,你捏一捧雪扔过来。”

  卯日照做,也没敢扔颓不流身上,只是扔到他手边。

  颓不流忍不住笑他没吃饭,扔雪球也软绵绵的。

  “五哥就取笑我罢。”

  颓不流见他笑了,才宽心些许,双手捧着那团白雪,缓缓道:“以尘,血吸虫病的药方不好研制吧?”

  卯日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事,并不想听下去,他想往外走,但是双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

  他看见颓不流说话时唇中冒出的白雾,像是丰京城中燃起的一簇簇焚烧遗骸的篝火,卯日的思绪有些涣散,忘记了阻止颓不流说下去。

  “我想也不容易,担子都让你挑了,千万人的命哪是这么容易治的。以尘,不如……”

  卯日很害怕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连忙打断他:“五哥,我还要研究药方,我先回去了,你别吹冷风了。我和袁涣老先生他们研究了新的方子,正在尝试,后日……不明日,明日我便带着新药方过来,肯定有效!肯定有效!”

  他急匆匆往外走,片刻不敢停留,不忘招呼侍从:“快请先生进去,别着了凉!”

  卯日驾马跑出了荷花台。

  他恐惧颓不流接下来的话,他知道颓不流肯定不会责怪他,对方会一直鼓励卯日,一种药,十种药,百种药……颓不流从不过问卯日给他的药方,接了药就往自己肚子灌,他信任自己的弟弟,更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知根知底。

  颓不流知道自己好不了。

  可卯日并不想他死。

  他驾着马在大雪里狂奔,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逃命一般地跑,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结局,只是一味地跑。

  直到后来脸上微微刺痛,卯日停了马,摸到自己脸颊上有两道湿濡的水痕,快要结冰了。

  丰京真的好冷。

  他无论跑到哪里去天地之间都是大雪与寒风。

  再然后他看见大雪下盖着坟,高高低低,绵延数十里,雪里埋着哭声与生死。

  卯日回了丰京。

  季回星下令将各地的古医典籍搜罗到丰京,搬运到太医署,卯日和各位大夫没日没夜地翻阅整理,从各种古方中改良,挑灯又写了一版药方。

  因为操劳过度,卯日趴在案桌上昏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先是两岸高耸的崖壁,白鸟在大雪里飞,后来他摇晃起来,才知道自己坐在一艘夜航船上,就在高峡中徘徊流连。

  他仰躺在甲板上,痴痴地望着上方,听着激流拍打崖壁的声音,再一错目,又看见高崖上仰卧的山脉成了面容娇美的神女。

  神女直起身时,山崖震颤,峡水激荡,夜航船好比落木摇摆。

  随后有一只手落到了他的面颊上。

  那只手似是套住航船的船锚,套住摇摆不定的船身。

  卯日偏过头,望见赋长书。

  他说。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卯日握住他贴在自己面上的手,想的却是,赋长书伏在他身上的时候脊背是坦诚的阳面,向他倾倒而来的面庞与胸膛是山的阴面,皮肉与骨骼是高耸的山丘阻挡着灵魂地贴近。

  鬓发与毛发都是云,会将他埋进去,网罗进去,陷进去。泪水、汗液与阳精都是雨,轰轰烈烈的大雨,连绵不绝的细雨,蘸黏在皮肉上的时候便成了淅淅沥沥的泉水,波涛下浮动着浑白的肉色。

  有时候,想念一个人真的很明显。

  赋长书在梦里抱着他,哄着他摇,低气说,以尘,别害怕。

  我在。

  他的动作明明很凶,可语气又难得温柔,卯日的胳膊就和藤蔓一样攀在他身上,埋在赋长书肩上,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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