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毕恭毕敬回答:“大人召天下巫师赶赴丰京,还听傩师建议建造了铜包玉神像,无非是为了春大人。小人……小人正好认识春以尘春大人,也知晓那恶毒巫术的事。”
“上一个敢到孤面前来胡说八道的人坟头草已有半米高,你既然知晓神像是春以尘,就该知道他是西周的人,三十年蹉跎,而你看着年少,凭什么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认识他?”
巫师哆嗦不止,却还是咬定自己认识春以尘:“大人,劳烦你打开罐子!”
卯日主动代劳,揭开封条后,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往里一看,隐约看见一个长条样的东西。
“我可以拿出来吗?”
巫师点头:“可、可以。”
卯日便把那个东西取了出来,带出来的时候,手指上还有飞灰。姬青翰看见了,想给他抹干净。
卯日却避让开。
他用手指揉搓掉长条上的厚重的灰,露出里面的玉石,与雕刻的细密的字。
卯日怔住了。
姬青翰:“什么东西?”
巫礼抬起脸,显得有些茫然,眼眶里却迅速聚起泪光。
“你在哪里拿到的这块玉石?你怎么拿到的!”
巫师被他揪住衣领,连忙解释:“大、大人饶命!不是我拿的,这个罐子是我家公传下来的!”
“你家公是谁!是做什么的!快说!”
“是巴伯!他住在湘妃山峡一带,在那做渔夫,偶尔还会打捞上游冲下来的尸首,别人都叫他捞尸人和巴王宫的守山人!”巫师忙不迭说完,“他一生都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他说从江里打捞起一具尸骨,模样丑陋,面色青白,许多地方皮肉都没了,露着白骨。但是他身上还有几片甲胄,只能猜出那人生前是个将军。”
“家公把尸骨捞上来后,还发现那具尸骨很特别,身上用湿布缠着两截多出来的手骨,但是又不完整,所以没把尸骨与多出来的手骨分开,而是一起火化了,存在这个罐子里!”
卯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他说这段话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在这三十年中变得心如磐石,就算听见再恶毒的传说也会不为所动,没想到听到这里他竟然哭了出来。
“……玉石,怎么来的?”
“一直含在那具尸骨的嘴里,他大约是怕掉了,所以用绳索穿过自己的骨头,绑在上面,就算张口了,玉石也不会掉。”巫师描述起来也觉得残忍,抹着泪说,“但他们本就是江里打捞起来的,所以他……”
“别说了……”
卯日几乎哀求他:“求你,别说了。”
姬青翰面色铁青地问巫师:“那个将军叫什么?”
巫师跪在地上:“大人,家公后来越回忆,越觉得那具尸骨有些面熟,想起自己曾见过对方,所以四处打听当年落水后住在巴王宫的人都是谁,谁又做了将军……”
姬青翰忍无可忍,怒道:“他叫什么!”
“他叫赋长书。”
他听见轰隆的一声响。
原来是神降了。
长书啊。
长书呀。
是长书啊。
轻慢的、怀念的、笑意昂扬的回答。
“你下去,孤等会召见你。”
姬青翰去看哭得快要崩溃的卯日,发现他手上的灰因为捂脸,抹到了眼睑上。
“以尘,以尘。”
他心慌地喊对方。
卯日没动,直到姬青翰捧着他的脸,红着眼说:“别哭了好吗,别哭了。”
卯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的却是:“姬青翰,我好疼。”
艳鬼从来都不会感到疼痛,就算被十傩神拖走,他也感觉不到心痛与哀恸,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痛。
没有心脏的胸膛在抽搐。
卯日止不住泪水,疼得几乎要昏厥。
真要命。
被血吸虫侵扰时的隐痛忘了,亲人好友病逝时的悲痛忘了,烧死时候的剧痛忘了,被冷落三十年无人问津的哀恸也忘了。
就现在记得自己心痛,可他早就不是人了,也没有心了,卯日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
只哭着问:“姬青翰,你觉得我可笑吗?”
第123章 送神还山(十)
姬青翰:“你不可笑。”
他说了好多遍,把卯日抱在怀里,又郑重地重复道:“以尘做的事,从来都不可笑。”
姬青翰捧着他的脸:“一直都是你在玩弄我,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为什么现在还要哭呢,心肝?你心痛,是因为你喜欢长书。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怎么会是可笑的?嗯?”
“真要论谁更可笑,难道不是我更可笑吗?我喜欢你,喜欢一道鬼魂。可谁敢做我做的事?我为你起坛降神、造像设宴,从来都不是嘴上说着玩。我可笑吗?”
姬青翰垂下头,揉卯日的眼尾,温柔地说:“谁敢笑我。就算敢取笑我,能奈我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喜欢谁。”
卯日仰起脸,听见姬青翰笃定地说。
“你喜欢的人是赋长书。”
“嗯。”
“赋长书,是我吗?”
卯日一手握着玉石,捏着他的手指,终于肯应一声:“不然呢。”
姬青翰要克制不住笑意了:“所以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赋长书,一直都是我吗?”
从第一次见面,到确认对方身份,到故意刁难与引诱,卯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
“一直都是你。”
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令人满意的答案了。
姬青翰只沉沉地注视他,半晌后,凑过去贴了贴卯日的唇角,舔掉了那些湿濡的泪水。
“巫礼大人,骗得我好狠。”
艳鬼哭成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也感伤,半夜下起雨,山前山后都在流泪。
姬青翰就抱着卯日跨坐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他藏不住笑意,也不劝卯日别哭了,只偶尔递给他干净的丝帛抹泪,低声哄卯日几句。
“提起赋长书就哭得喘不过气,欺负孤时的嚣张气焰哪去了?”姬青翰捉住卯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肝,把孤的心哭化怎么办。”
卯日不哭了,但是脾气上来:“不怎么办,都怪你。”
“怪我。我不该让他过来,该躲起来装作不知道,”嘴上不让卯日撒娇,可巫礼流着泪冷冷撒气的时候,姬青翰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吻卯日的手指。
没办法,他真吃这一套。
“怪我,没能让你再多骗一阵。”
***
祈福至少要三日,但太子心情极好,直接大开粮仓赠给山下百姓们,还准许他们排着队上伽蓝寺向神像许愿。
姬青翰则驾马带着卯日进了王庭。
“大婚省去了纳彩纳吉的步奏,但拜见宣王这一步奏免不了。正好也让他见见新任镇南将军。”
卯日:“你不怕宣王动怒?”
“早晚的事,孤一刻也不想等。”
宣王在御书房,传两人进去的时候,宣王正站在窗边出神。姬青翰脚步一顿,想起公公说的话,知晓宣王心事沉重,估计有要事吩咐,就朝着卯日递了一个眼神。
“父皇。”
宣王转过身,招呼两人落座。
卯日也是第一次见姬如归。
当年忘忧君被贬去青丘,与姬如归一见如故,给卯日的书信里还赞扬了一句“如归伯年十三,金鞭跃马,丰神俊朗”,他没见过少年姬如归,却也知道姬如归一表人才,现在一见才知传言果真不假。
姬如归已过不惑之年,身形隆准颀长,面颊清癯,目光炯照,相比姬青翰更多了一丝忧郁气质与帝王威严。
姬青翰长相估计是随母亲更多一些,又拽又狂的,卯日就想欺负他玩。
他端详宣王的时候,姬如归也打量着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