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被他倒打一耙,忍不住气笑了:“那些蛊毒十分难得,我怎么可能用在区区杂碎身上。”
李莫闲用刀刃挑开士兵的手,见对方怀着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才蹲下身,掀起对方的眼皮瞧了一眼。
“瞳孔放大,死前惊吓过重。”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阴森的笑,“那个县令,有点古怪。”
他提着刀走到另一侧,“我不想看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人我已经杀了,头就在县令手上。你想要,自己去取。”
丘处机似乎已经习惯他的性子,没有半分怨言,一颔首,又命新的人手冲上去。
这一次,幻觉降临得更快,且悄无声息。
士兵们就像是醉酒的流浪汉,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徘徊,不久,他们与自己的同伴迎面相撞,并误以为对方是鬼怪,惊恐地相互攻击。
卯日沉默地注视这一切,心中平静无波,且在此时,回忆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成王十一年,卯日成为巫礼,他炼制出一道幻蛊。
此蛊能让心有间隙的好友在幻境中反目成仇,也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将对方幻想成自己的毕生挚爱。
后来这蛊误用在了其余灵巫身上,卯日痛心地以为自己会见到长兄姊妹们决裂,但出乎意料,幻蛊没在灵巫身上发挥作用。
卯日惊喜之余,更多的是震撼。只因灵山十巫之间并不是一开始就相互熟识。在被册封之前,他们出生各异,上至宫廷侯爵,下至贩夫走卒。人生五味,千姿百态。可就是这么一批人,待他向来真心实意,心智坚定到就连幻蛊也不能发挥作用,何其可贵。
在听闻他误用了幻蛊后,诸位兄长姐姐也没有冲他发怒。灵巫之首社君赞赏他天资聪颖,询问他炼制过程中是否遇到困难,并派负责察听世情的驾前左护卫百里为他寻来珍贵的药材,供他继续炼制。
玉京子得知幻蛊在自己身上没能发挥效果,以为卯日炼制失败,于是特意出山,带回来十位自愿试药的追随者,要卯日在他们身上试蛊。
张高秋更是连夜查阅医术典籍,协助卯日研制出幻蛊的解蛊,之后试药就算有人中了蛊,也无后顾之忧。
他们与卯日遇到的大多数人不同。
丘处机的人马更不能与灵山十巫相比。
白蛇毒液发作得很缓慢,卯日护着春以尘,还有闲心回忆旧事,可惜中了幻蛊的士兵没有那般幸运,只能在大悲大喜中惊惧而亡。
士兵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丘处机牵着缰绳,企图让躁动不安的马匹冷静下来,半晌,他不甘心地下令:“撤!回春城!”
李莫闲望了春以尘一眼,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跟上丘处机。
卯日放下双手。
春以尘已经闭上了眼,他紧紧抱着那个石头包裹,掌心的刀口还在渗血,打湿了包裹石头的衣料。
卯日横抱着他,折身往山寨里走,直到回到姬青翰待的那个木屋。屋中四处散落着木块,一片狼藉,姬青翰仍旧躺在角落,身上盖着春以尘的官服。
卯日跪坐在姬青翰身旁,将春以尘抱在怀里,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持起春以尘的手,又握住姬青翰的手,垂眸默念起诵词。
“灵山十巫此生,一试鬼神、占小祭司、驱疫避鬼。二救世人,化生万物,求风调雨顺、家国安定。”
昏暗的室内,他的身体散发着莹润光泽,好似暗中烛火悠悠。荧光流淌到两人手掌上,随后将两人的身体覆盖住。
因为毒液发作,春以尘的神志已经不复清明,掀起眼帘时,发现自己在卯日怀中,还呆滞了一下,才轻声问:“……丘处机撤退了吗?献祭结束了吗?”
卯日对年少的自己知无不言:“被我的幻蛊吓走了。献祭正要开始。”
春以尘放松下来,点点头,脱力感随之袭来,他也毫无扭捏,只把脑袋靠在卯日身上:“奇怪,明明你只是一道鬼魂,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卯日笑道:“我认识一位少年,他自来风流快活,曾扬言要杯酒宴请群山,后来他长大了,经历了许多变故,也设下过许多筵席宴请八方,可却再没有年少心境。于是,他总想着,如果有一日,他要宴请一回年少的自己。”
“我不想欺瞒你,你是年少时的我。”卯日抚摸着春以尘的脑袋,“没有经历后来变故的我,没有亲历其余灵巫身亡,没有见过成王十三年的疫祸,也没有最后一步一步陷入生死局。只是最初那个自由快活的少年。”
春以尘眨了一下眼,似乎为他感到难过,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仰起脸:“那太子爷,与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我摸到了那个石刻,见到他在喊你。”
屋外骤雨不歇,雷电交加。屋内尘烟散去,生息俱平。
他凝望着姬青翰,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模糊两可地回答。
“我是艳鬼,我想睡他,仅此而已。”
春以尘面色浮上薄红,认真同他说:“太子爷不好睡。”
卯日:“那就关起来,强迫他睡我。你也知道我逼退丘处机,幻蛊何其厉害,种在他身上,大可以叫他幻想爱上我。”
春以尘干巴巴地说:“这样不好。”
他瞄了一眼卯日的脸,生涩地劝他。
第19章 鬼灯如漆(十九)
“你很漂亮,也很厉害,他会喜欢你的,不要下蛊。我的兄长告诉我,感情这种东西要讲究水到渠成。幻蛊得来的爱,终究是假的。”
卯日愉悦地笑起来,眼尾上扬时,仿佛世间山水在一瞬染上青绿之色,叫人移不开视线。
“兄长告诉你的?你口中的兄长其实是玉京子,也是你我的六哥,而他,”
卯日有意顿了一下,“而他对张高秋一见钟情,于是为博美人一笑只身出西域,求了二十六匹名马而归,开始了他三起三落的故事。但高秋姐姐,早已心有所属,是她的青梅竹马。我离世时,她的爱人已不再人世。高秋姐姐也拒绝了玉京子。”
“六哥自己情路坎坷,却还同我说情爱讲究缘分,你觉得该信吗?”
春以尘似懂非懂,而卯日怅惘道,“可惜,我当年真信了,所以错过了许多人。在做鬼魂的三十年里,我有时会站在寨中仰望自己的石雕,思索为何当年的自己那般小心翼翼,不敢挽留对方,尝试对自己心仪的人说一声,和我在一起。”
春以尘捕捉到了关键点,惊诧道:“你做了三十年鬼魂?”
“三十年,不长,也足够让我后悔。”卯日道,“当然,也不全是后悔,能做灵山十巫之一,我此生无悔。”
春以尘听完觉得有些乏了,眼皮发涩,赞了他两个字:“真好。”
真好。
虽然有后悔过,可更多的是无悔。
他在心底觉得自己的以后也不错。
“我想睡了,等我醒了,青翰就会醒了吧。”
卯日认真地嗯了一声:“我同你保证,会还你一个平安的太子爷。”
毒液让春以尘的身体麻木,他只能维持一个动作,依靠在成年的自己怀里听那些他感兴趣的故事。当他得到了保证后,春以尘的四肢随之放松,拽着卯日衣襟的手也松开,他唇边带着笑,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终于,木屋内再无活人的气息。
卯日的眼边淌下一滴泪,如同月下金佛拈花撒下的一滴慈悲花露。
在那一刻,他感到一丝茫然,就和三十年来,困在高山密林中时的情绪相同。
这三十年中,寨中的旧人已亡,故土落败,他徘徊在山林中,见过金乌东升、春潮带雨。更多时间里,陪伴他的是浓雾缭绕、毒虫蛰伏。
他等不到一位外来人。
那尊石雕的故事随着时间推移湮灭在岁月长河中,而卯日这个人,也消失在茫茫史书中。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灵山十巫,是不是只有他一道飘渺鬼魂还铭记着那些人的故事,是不是世上再无新的灵巫,是不是已经东风入律、万象更新,唯有他被困在过去的牢笼中,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