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暴喝响起。
“大胆狂徒,佛门重地,岂容你们二人秽乱!”
这声音也不像没有嘴的人发出来的,更像是佛堂上方传来的威严吼声。
姬青翰抬了一下头,对上了头顶佛像的脸庞,他才发现这座佛像三头六臂,无论从哪个方向瞻仰,都会瞧见对方的脸庞。
之前他抱着卯日从正面仰视佛像时,那张脸祥和慈悲,现在换到了一个角度,对上佛像的另一颗头,那张脸肃穆庄重,额心开着一张竖目,手上持着斧头与铜铃,分明意味着忿怒降伏。
人群没有看见姬青翰与卯日,却仿佛已经撞破了两人的秘事,群情激愤,将佛堂团团围住,就要揪出两人惩治。
姬青翰猜测,幻觉要开始毁灭了。
好在他已经历经多个幻觉,就算再毁灭一次,心中也波澜不惊。
卯日却在此时问他:“他们要抓我们,青翰,怎么不跑?”
因为知道是幻觉,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结束,姬青翰之前从没有想过离开,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卯日都会在他怀里变成白骨,他拢着尸骸,哪里还敢走去别的地方。
现在幻觉里的卯日突然发问,问他要不要逃跑,姬青翰只迟疑了一瞬,便答应了对方。
他甚至有些乐在其中,护着卯日身上的红布,凑过去蹭了一下巫礼的脸。
“好。”
他撕了一块帘布胡乱围在身上,从莲花台上取来烛火,点燃束在柱边的红帘,等火势舔上红帘的边缘,竟然直接拖在手里,抱着卯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路过供桌时,姬青翰顺手把没有熄灭的烛火全部推翻,焦香在堂中弥漫,他面不改色迎上幻觉中的众人,把边缘燃烧的帘布披在自己身上。
“抓住他!”
姬青翰置若罔闻,抱着卯日往外跑。
他身上披着逐渐燃烧的帘布,众人不敢直接靠近,等帘布上的火爬上了姬青翰的后腰位置,人群更加不敢触碰他们,只是仓皇分出一条道,姬青翰便忍着灼热,紧紧护着巫礼,一脚踏出了佛堂。
幻觉中,满池荷花在月下颤动,他要带着自己的巫礼出逃。
路过池塘时,姬青翰一掀燃烧的红布,随手丢进水里,水中发出尖锐的咝咝声。
他一边跑,一边说。
“卯日,孤幼时读新都实纪时,总想着见一见你。”
他没有穿鞋,地面的碎石草根硌地脚底生疼,但姬青翰却浑不在意,就像故事里惊惶逃跑的小和尚那般,抱着卯日逃跑,可他半点都不害怕。
“张高秋闲暇之余,就会同我讲灵山十巫,但她从不称呼你们为灵巫,只说十巫中不少人都不信鬼神,只信真实行迹,所以每人都各有所长,以达救世助人的目的。”
他踹开寺庙的大门,甚至有空转头望了一下后面的佛堂,那方天迹透着隐隐的红,一道黑烟滚滚上升,又融在黑夜当中。
吵杂声、叫喊声,还有神佛怒吼,要伏诛妖邪。
姬青翰满不在乎地转过头,继续往外跑。
“她十分喜欢你,灵山十巫其余人也极其宠爱你,总是惋惜你过早离开人世,没能多陪她几年。张高秋几次跟我说,还差一日,就能赶上元日,她原本准备好贺礼要送你的。”
“可是,她收到消息时,你已经死在了苗疆。她最后一次提起你,那天正巧临近黄昏。”
橙红色的晚霞满布苍穹。岁月在客卿的脸上留下痕迹,张高秋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和蔼的笑容已经消失,只留下无尽的寂寞与哀痛。
她的眼中蕴满了泪水。
“她哭了,还劝我不要哭。”
在那之后,她把自己的医书编纂成册,将自己的一身医术传授给了府上大夫,搬来一张躺椅,躺在木芙蓉下,再也没醒过来。
“孤去寻她时,被宣王拦住。宣王交给孤一封信,是张高秋专门留给孤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不知终日梦为鱼,他生永不落红尘。”
“祈愿虽好,可孤觉得不妥。若你此生不落红尘,我上哪去追寻你。难道一直要在梦中,在幻觉里吗?”
幻觉中的卯日靠在他的肩上,也不回话,姬青翰一口气逃出十里地,累得气喘吁吁,双脚都是血,一步一个血印,他抬头,胸腔一震,只见自己踹开的佛门矗立在上方,后面火光滚滚,一座金色的大佛在月下平静注视一人一鬼。
故事里,小和尚被这样的景象吓得跪下身,懊悔地叩首,说自己不会再触怒神佛。
难道姬青翰也会跪下悔过?
绝不可能。
佛门下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是来捉拿两人的佛徒。他退了一步,果断朝着反方向逃。
姬青翰知道这是幻觉,竟然是幻觉,那就该一直留在原地,等着幻觉结束。可幻觉里的蛇妖却怂恿着他逃跑,他背负着年少的约定,卯日说什么,他都会全力去做。
哪怕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又跑回庙的大门前。
他的手有些酸,于是换了个姿势,将卯日驼在背后,巫礼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双臂牢牢地圈在姬青翰的颈项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在逃跑中被风吹干。
姬青翰只看了一眼佛门,又转过头,径直离开。
卯日:“我们出不去吗?”
姬青翰知道他说的对,但还是背着他,在道路上一圈一圈打转,或许幻觉里只有佛堂,超出佛庙的并不存在,可姬青翰还是执拗地寻找着出路。
如果找不到出路,他就带着卯日一直走,走到死,走到老,走到幻觉结束,无论哪种,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他在佛门前跪下,说自己罪恶滔天,触怒神佛,更不会把蛇妖交出去。
“如果出去了,你就要把剩下的三次补给我。还要说,你喜欢我。喜欢我抱你,喜欢我背你,喜欢我,喜欢我听你的话带你走。”
“你喜欢我,才落进红尘,让我追寻你。”
幻觉外绝不可能开口的话,姬青翰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说完之后,他浑身轻松,再一次背着巫礼踏上逃亡之旅。
夹道的树木高耸,在月下一片漆黑,他背着卯日,沉重的步伐也觉得轻快。
“你喜欢什么,孤都给你。你喜爱木芙蓉,东宫中栽种的都是木芙蓉。孤还请了渝州新都的厨子,让他们携带着家眷搬到丰京,就在东宫任职,不过孤以前口味清淡,他们往往无事可做,常常想回渝州新都。等你去了,他们才有用武之地。”
卯日怔了一下:“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为什么之前还要问我?”
“那些都是张高秋书里说的,孤想听你亲口说。”
他们又走回了佛门前,姬青翰许是有点累,寻了一块磐石,把卯日放下来,摸了一下他的脸,吻一下巫礼的眼睑。
“好在都是幻觉,我胡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想我带你走,那自然依你,不过幻觉外的你还等着我去找你,所以我该走了。”
怎么走呢。
姬青翰退了两步,望着坐在磐石上的卯日,对方只拢着一张金边红布,露出的脖颈还有吻痕。
幻觉里他是蛇妖,不是能沟通百万神佛的大祭司,可那一身,却比厚重的祭司礼服更加神圣。
山道孤零零缠在山腰,头顶是大开的佛门,谷底是出不去的密林,一阵风刮来,他嗅到了焦糊的气息,山路上还漫起了尘土。
他似乎想记住巫礼的脸,只凝视着对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随后五指嵌进去。
血液喷薄而出,似奔腾的河水。
他在蛇妖前倒下身,就像是跪在佛像忏悔。
死的时候,姬青翰还在想,真好,这次的幻觉卯日没有在他怀里成为白骨,他闭上眼的时候,对方坐在石头上,干干净净,比佛像还要璀璨。
真好。
他从幻觉里出来,猛地睁开眼,见屋子里没有卯日,而月万松站在身侧,正抱着瓦罐,把吸满血的蛊虫挑起来,放回罐子里。
细崽红着眼喊他:“啊!瘸子哥哥醒了!”
他跳到姬青翰身边,似乎想拍一拍对方,又被月万松用竹竿轻敲了一下手背,才悻悻地抽回手,打量姬青翰苍白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