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依将信将疑:“大长老他一直都是好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月万松也知晓说不通,索性不再和他争。
姬青翰道:“我们需要去看几个祭台。”
多依局促地擦了擦手,舍命陪君子:“现在你们在寨子里人人喊打,不如等晚间再去。我领你们去。”
他们一直在多依家中挨到月上柳梢,期间多依出去晃悠一圈,将浑身湿透的细崽引了回来。
少年从窗户翻进来,哆哆嗦嗦地讲自己如何将众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跳入河中成功脱身。
等到夜间,几人换上百色的衣物,分成两批去搜查剩下的祭祀台。
多依在前方领路,楼征背着姬青翰。
等到祭台旁的时候,多依在旁边望风,楼征察觉到姬青翰体温有些偏高,小声喊了一声:“公子?”
姬青翰没有回应。
多依凑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火烧火燎的,他吓了一跳:“好烫!”
楼征连忙将人放下来,就靠着祭祀台,唤醒姬青翰:“公子!公子!”
姬青翰烧得迷迷糊糊,反应有些迟缓。
楼征有些焦急:“我带你回去吧!公子!”
“……回哪?”
“丰京,我们连夜搭船离开百色,在路上寻着大夫,要他一道陪着你,我们回丰京。属下的病不用您治了。”楼征跪在他面前,求姬青翰,“求你走吧,属下愿意做不人不鬼的东西,但请你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姬青翰知晓,现在的状态这般差,无非是情蛊发作与各种伤势导致,只要找到卯日,巫礼就会让他痊愈。若是找不到对方,他迟早也会因为情蛊折磨疯癫。
姬青翰靠着祭台,于是伸手摸了摸石块垒成的祭台,他摸到竹竿,随意摇动了一下,一块松动的石块便从顶上滚落下来,竹竿鸟架上歇息的鸟雀滑进夜色里。
姬青翰费力仰起头,看了半晌,才道。
“楼征,卯日是谢飞光的弟弟。”
谢飞光是楼征的师兄,楼征从麒麟阁孤身跑出来,就是要找谢飞光。
“有他在,说不定哪日,就能找到谢飞光的下落。”
楼征咬牙:“谢师兄失踪这么多年,属下只当谢师兄已经客死他乡,已经不再奢望找到他。就算他是巫礼的兄长,属下也只期望你看重自己的身体。赋长书,您就当真非他不可吗?”
相同的祭台,也不能藏匿幽精,姬青翰收回手,撑起破烂似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身:“你既然知晓,何必再问一遍……多依,带我去下一个祭台。”
楼征没有再开口,只是背着姬青翰继续去下一个祭台。他们查看了其余祭台,姬青翰都没发现卯日的存在。
最后一个祭台在大长老家附近,估计是因为白天兴师动众的缘故,大长老家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打着火把围聚在平地上,那面祭祀用的夔牛战鼓放在台前。
多依探头望了一眼,问姬青翰:“要过去吗?”
姬青翰:“避开人群,咳咳。”
他的大脑又昏沉起来,眼皮沉重得难以掀开,多依也看不下去了,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声问。
“你再不回去治病,你真不怕烧死?”
姬青翰:“大夫救不了我。”
只有巫礼能救他。
多依连连说:“疯了,都疯了,诶!他们走了,走!我们过去。”
他们避开人群,曲着身,慢慢接近祭台,或许是靠近大长老家,那座祭台更加庞大,估计需要三个成年男子展臂合抱才能围成一圈。
祭台上放着一座红漆神龛,里面的十傩神造型刻工精巧、栩栩如生。
姬青翰却在此时想起来什么。
“多依,大长老的第三位老婆是谁?叫什么?什么身份,高矮胖瘦,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多依:“大长老的第三个老婆?我想想啊……我记得是一位百色的赶鸟人,叫……祝、祝音,哦哦我想起来了,祝音不高,胖胖的,是位很可爱的姑娘。就是可惜,她得了传尸,那几年咳得厉害,所有人都不敢去看望她,后来听说她咳死了,阿摩尼亲自把她的尸骸背到了悬棺洞里,用得最好的红木棺。”
姬青翰偏过头:“她是不是六年前死的?”
多依惊叹道:“你怎么知道?”
那只名叫阿达的鹦哥,就是祝音养的鸟。
“阿达看见了祝音咳出的血,染在身上,后来她出现尸绿,尸首逐渐干瘦。所以一直叫着红胖胖,绿瘦瘦。”
因为得了肺痨,所有人都没有去看望祝音,怕被传染。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祝音是咳死的,还是被阿摩尼杀死借了命。
他们靠近了祭台,姬青翰从楼征背上下来,想伸手摸一摸祭台,忽然听见远去的喧哗声,火把连成逶迤一线,从四面涌过来。
人群分开,组成围堵的人墙。
阿摩尼被人搀扶着,慢慢上前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祭司服,头戴着一顶宽檐大帽,枯枝一样的手里握着卯日被折断的筇竹杖,走到姬青翰面前时,眯着眼笑了下。
“公子,又见面了。老夫为你搭建的祭台可还满意?”
这是守株待兔,姬青翰靠着祭台,被楼征扶着,站起身,他没有皱眉,只是疼得直冒冷汗,垂下眼,冷冷地问:“他在哪?”
“老夫不知道你问得谁。”阿摩尼道,“老夫一向不喜欢多费口舌,来人,把这群破坏祭祀的外乡人抓起来!至于多依,一个帮助外乡人的叛徒,应当赶出百色!”
人群举着火把靠近几人,多依当即想要溜走,又被围住,只能讪笑着看向阿摩尼,他还没开口喊大长老,就被大水敲了一下脑袋,反手一推大水。
楼征沉着脸,挡在姬青翰身前,他的配剑不在身边,赤手空拳,气势却足够唬人。
白天在阮次山家中,他一个人撂倒了数个百色汉子,众人倒是有些畏惧他,可架不住他们人多,又有大长老在一侧看着,当即一拥而上。
场面一时间乱糟糟的,火把落到地上,有人试图直接越过楼征抓住姬青翰,于是狠狠一掷火把,砸到楼征的身上。
火焰灼伤到右卫率的手,楼征微微拧眉,却看见姬青翰被人拉了一把,随后滚到地上,楼征想也没想,推开人群,扑过去护住姬青翰。
姬青翰的脑子似有千道锤子在敲,被人打了也一声不吭,只是闷哼一声,吐着血,护着脑袋,隔着众人的腿脚,看向阿摩尼掌中的筇竹杖。
隔了一阵,多依惊恐喊道。
“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人了!”
***
姬青翰闻到一点焦糊的气息,眼皮却仿佛被缝在一起,他睁不开,也懒得睁开,耳畔却有人一直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男声女声都有。
焦急的、担忧的、试探的。
最后所有声音都消了下去,只有熟悉的巫礼的声音。
仿佛山林之间,孔雀斜飞,青溪长流,温柔得叫人难以忘怀。
姬青翰掀开眼帘。
他先是看到一双眼睛,狭长多情,睫羽浓密,眸中掩藏着悲悯的光,似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在垂视人间,随后是交叉的两根翎子,巫礼手持翎子往外抽时,翎子便从尖部开始冒出细细的火。
这不是卯日,姬青翰清楚地知道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卯日,对方只是情蛊发作造成的幻觉,可是幻觉颤动长翎起舞的姿态实在逼真,姬青翰的目光便如同被牵引的绳索,被迫凝聚过去,最后定格不动了。
这不是卯日,他不能再被蒙蔽了。
姬青翰试图咬自己的舌头,逼迫自己从幻觉中挣脱出来。但在这时,冒着火的翎子刺入他的唇缝,拨开他的嘴皮,细长的翎羽在巫礼的侍弄下探入姬青翰的口腔,轻飘飘地压住他舌苔,翎子尖锐的顶端扎在舌头上,很快渗出了血。
巫礼却斜过眼,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了一番,似是猎人检验自己的战利品,不光瞟着他,还要将手指似是蛇一般钻进去,食指抬着姬青翰的牙关,阻止他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