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只有这么些了,祂当真会要么?不会嫌少吧?”
“赫赫……君,栖于益原境。敢以……求君布雨八荒,若得甘霖降,当为君铸珥蛇之坛。”
“瘴疟肆于益原,今村中稚子热呕,请消此瘟幡……当岁祀……”
“只要拜过……耳朵就不会再冻裂,来年也能有好收成了,尾衔哥。”
万千声音里,我勉强分辨出这是春澜的声音,咬牙一仰面,强迫自己听到她。恍惚间,无尽黑暗中竟当真出现稚童的轮廓,她瞧着比梦里还要再小一点点,回首朝我笑。
“这是引公给的糖,咱俩分着吃吧。”春澜说,“听说乡里来了几位云游僧,今日便要来咱们村了。哥,你要去看看么?”
她发髻下坠着的小银铃晃呀晃,铃铎声又起了,渐渐变得很清晰,镇住了无数纷乱的杂音。我却仍像浮在虚无中,无法动弹无从应答,只能旁观。
春澜嘴上这样说,可见我不动,她也不动,只望向村后雪白的山峰。
“哥不想去,我也不去,反正引公已经和神说好了。”春澜脆生生地说,“祂会停下这场雪,我的耳朵就不会再冻裂,来年也能有好收成了,尾衔哥。”
她又附到我耳边,小声道:“引公还偷偷告诉我,说这次的祷助词,也要哥来念。他喜欢你,说神公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稚童的声音里浸着笑,风将这种悄悄话传向了雪原。她拽着我的手,想要向前跑。
“既然不想去村头,那我们就去庙里吧。”春澜说,“走啦,哥!”
我却没能同她一起走,我的胳膊刚被碰到,我眼前的一切就开始消亡。雪原先是泥泞,进而一点点加深了颜色。当它从浅灰彻底变作幽黑后,春澜不见了。
我好像又重新回到空间里,可是好奇怪,祂也不见了,我的身前没了黄金瞳,脚下也没有了蟒身——当我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我就猛地向下落。
黑暗似乎无休止境,周遭偏又万籁俱静。不知何时起,我的耳道重新灌入风,接着是铃铎的遥响,黑暗落潮般褪尽,我停在某个实处,痴痴然睁开眼。
“神使。”
有少年拨帘而入,急切道。
“那些贱奴,怎的还未侍奉您更衣?祭乐大人已经在等,吉时快要来不及了!”
我勉勉强强地听,可是好多都听不懂。屋内随后来了人,说是我父亲,他赶走枝山,又带我去了祭坛。我眼见百颗人头俱落地,不过争辩几句,就被祭乐打成蛇妖座下走狗。
蛇妖,怎么又是蛇妖啊。
滂沱大雨打湿了我的眼,烈火熄灭,我倒在残破的神像边,那遮挡的破布掉下来,露出的残像分明就是神公。
“是你。”
不知怎的,瞧见祂,我竟反倒安定了好多。神公的脸依旧被砸烂掉,这回除却人的半边,就连兽身也不得周全,石鳞碎片散落满地,以我为中心,汇聚成积水湖泊里小小的岛。
可是这一次,蛇身没再活过来。四下只有风雨声,没有应不悔,也没有什么显灵的神公。
天地间大雨瓢泼,只我一个。
我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雨是何时停的。临到祭坛下脚步声传来时,我才重新倒下闭眼撞死,很快有人抬起我,顺着淌水的台阶慢慢走。
“好歹也是神使,怎么说杀就……”
“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个问,“脑袋不想要了?益野遭了这么些年灾,祂可曾管过么?如今祭乐大人从梵竺归来,就是在为我们谋求生路,你晓不晓得?”
“这神使,说到底,最初本就是供奉祂的。祭乐大人心善不忍,又见其气度温文,确有普度众生之相,觉得他此前只是受蛇妖蛊惑,这才给了他改过的机会。”
这人说着说着,打了个喷嚏:“真是冷!好了好了,人就和这残像埋一块儿吧,回头还得去静海阁里,把卷轴都找出来烧了,祭乐大人可是发了好大的火,誓要将蛇妖余孽斩草除根,只言片语也不能留。”
几人铲土一抔抔埋葬我,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了。神像在我身下,我烧焦了的身体就卡在祂的蟒身里,像是一个残缺的怀抱。
我的力气快要消失殆尽,神智也逐渐朦胧,伸手搭在祂身上,有些痴了。
“你这没出息的神公,自己不敢露面也就算了。”鬼使神差般,我问,“能不能……”
“把应不悔还给我?”
这鬼骗了我许多,我还有好多账要同他掰扯。况且我如今落到这副田地,也同他脱不了干系,怎么能轻易就放过?
他总不能真就如此魂飞魄散、一走了之。
不出所料的,神公依旧没有回应我。我迷迷糊糊摸到祂竖瞳旁边的湿痕,晓得那是被雨水浸泡过。
土坑慢慢被填实,周遭的一切沉闷又幽暗,我渐渐看不清听不见,也无法再呼吸,直至几声急促的呼唤,将我从迷蒙中唤醒。
“尾衔!”
我在一阵颠乱中睁眼,原是秦三响这狐狸抓住我的肩,拼了命地摇。我咬牙切齿地开口:“松开……要吐了!”
秦三响缩着瘸腿,猛地跳出三丈远。
我险些栽倒,撑着膝盖缓了好一阵儿,方才渐渐稳住呼吸,彻底从这场乱梦里挣脱了。
我沙哑道:“应不悔。”
“什么会不会的,”秦三响说,“尾衔,你又睡过头了。”
我闻言一怔,茫茫然抬起眼,望了一圈——
屋内天光晦暗,外头白絮乱翻。今日没有太阳,惟有风饕雪虐。
也没有应不悔了。
那昨日还笑眯眯浮在半空的男鬼再无影踪,我推开门,跌跌撞撞地找遍了破院,没有他。我又扑到隔壁,从他屋内瞧见自己昨夜砸出的破洞,依旧没有他。
狐嘴突然从破洞里伸出来,抖着胡须一张一合。
“尾衔,你这跑来跑去地干嘛呢?诶不是我说,你这几日老是睡过头,我之前还想不通为什么,今早才算是知道了。你大半夜不睡觉,就在屋里砸墙啊?幸好昨天夜里没和你一块儿,不然指定给我吵醒……呜呜呜!”
我伸手握住秦三响的嘴,在它抗议的悲鸣声里一把推回墙那头:“好吵,安静点。”
秦三响的狐爪揉着嘴,小声嘟囔道:“那今天到底还走不走了?”
我问:“走哪儿去?”
“出城啊!”秦三响愤懑不平,“今天若再不离开,我真要被饿死了!”
“不是昨日才喂过你生息血?”我声音有些虚弱,说到“生息”二字时,更是一阵恍惚。好奇怪,我已两日粒米未食,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
我听见自己喃喃道。
“先不走了吧。”
“为什么?”秦三响诧异道,“你苍风渡那活儿不做了?钱不要了?”
我沉默片刻,割破手指,隔墙堵住了秦三响的嘴。
“我弄丢了一只男……”我顿了顿,改口道,“一个人。”
“我答应了带他一起走,待找到他后,再一同离开吧。”
第16章 逆旅
秦三响面色几变,良久后终于开口。
“尾衔。”它只问,“你是不是饿了?咱们入城已经三日,你粒米未进,好歹喝点水吧。”
我原想拒绝,可见秦三响一脸忧悒,便晓得它是在关心我。
于是我说:“好。”
我们不急着离开弃城了,就将行囊都留在屋中。秦三响昨夜睡得不错,这会儿精神还挺好,它不许我再操劳,自己叼着东西进进出出,都堆到屋内同一处,哼哧哧一顿刨。
狐狸忙前忙后,我被它赶到院里,找到枯树下的一口井。井沿被白雪遮挡大半,只隐约露出一圈深褐色。
我想到秦三响那句“喝水”的嘱咐,蹲身扫净了沿边雪,发现井绳仍在,下头深幽幽的,瞧不真切,不晓得尽头处是否还坠着一只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