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在了。
恐慌从心底升起的那一瞬,柴雨生突然想起了认识祝祜之前的每一天。
他第一次做鬼媒人遇到女鬼睁眼的时候,冥婚子时未结束然后诈尸的时候,他在月老庙里被信徒殴打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一个人拖着母亲的尸体往家爬的时候,在乱葬岗上的痛苦得求死不能的时候……
无数个令他恐惧、令他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他都是一个人。
可是祝祜一来,他就再也没那么怕过。
祝祜其实来得很早,在他甚至还不知道祝祜的存在的时候,祝祜就已经在庇护他了。
他给他的名字里刻上了他的生门,提点他做鬼媒人收取香火,而从他们真的面对面见过之后,祝祜更是无时无刻不替他打点好一切,让他凡事都有依靠。
只是现在,祝祜消失了。
柴雨生呼吸急促,眼含泪光,逼着自己的头脑慢慢冷却下来。
祝祜是帝君尊神,神通广大,他只是暂时从这里消失。
祝祜没事的。
柴雨生竭力调整呼吸,让心跳慢下来。他是月老。他和祝祜的姻缘是他亲手系的。祝祜说他的神位在七世轮回里会恢复,他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他没问题的。他会出去找到大哥。
柴雨生一点一点从心底挤出来力量,缓缓攥紧拳头,鼓足勇气盯着这面镜子。
镜子里的三个人像没再有别的动作,他们像是三个极为精巧的皮影,被棍子支在了镜面这块幕布上。
吴姬是个舞女,张远舟是个逃犯。镜子里演的都是他们自己。
但只有自己的镜像什么都没做。
柴雨生一下联想到之前他面对村口阿紫的寻人启事也没有反应的事,意识到这可能还是跟他的月老身份有关。正如村长的借寿蛊对他不起效一样,这面镜子也照不出他的过去。
柴雨生心里安定了一点,他抬起一只手,覆上胸口——那里面有他的红线和祝祜的血字,他随时都能掏出来。
柴雨生注视着镜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他鼻尖一动,嗅到了一股腐臭味。
这股臭味跟长寿泉化成尸水的味道非常相似,只不过没有那么浓烈。
柴雨生没有回头,开口道:“我们进来,是找阿紫的人皮的。”
张远舟在他身后的地上,靠着吴姬瑟瑟发抖,一声“嗯”都说得断断续续。
“所以,人皮会在哪儿呢……?”
柴雨生眯起眼睛,又凑近了些,想要分辨尸臭传来的具体位置。
张远舟看他越来越靠近镜子,哆嗦着说:“你,你小心。”
柴雨生缓慢地检查着镜子,但这股尸臭非常飘渺,忽上忽下,怎样都嗅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位置散发出来的。
他慢慢蹲下身,忽然,视线射向脚边的那盏油灯。柴雨生把手伸过去,却没有感知到任何温度。
这不正常。柴雨生清楚地记得他们进来的时候,油灯是热的。
小油灯冷冷地燃烧着,火苗笔直向上、一动不动。
柴雨生还记得,刚进来的时候,天花板时不时往下滴水,有些水滴还落进了油灯里,让灯火忽明忽暗的。
但自从他们回到镜子的正面之后,天花板上就再也没有滴下来水。
柴雨生忽然心里一动,扭头看向周遭的地面,就见地面上全是水,并且水不断地渗出来,就好像渗水的天花板一样……
鬼使神差地,柴雨生慢慢仰起头,就看见——
天花板上倒贴着一张人皮。
阿紫的脸忽然垂了下来,正冲他狰狞地笑着。
第69章 镜中世界
柴雨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瞬间,他的耳朵好像陷入真空,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心脏好像彻底不跳了。
在他身后,张远舟猛地捂住嘴巴。
阿紫的人皮就在他们头顶晃着。
那张人皮倒吊在天花板上不知道已经吊了多久,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在了,但因为光线昏暗,他们又一直没抬头看过,所以才没有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柴雨生才从僵硬的状态里挣脱出来,注视着这张人皮缓缓起身,两条蹲着的腿麻得厉害,险些让他站不起来。
一路挪到张远舟旁边,柴雨生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这张人皮,他压低声音对张远舟说:“在得到自己的皮之前,阿紫应该不会害我们。”
张远舟牙齿打颤,咯吱咯吱地抖了好久,才道:“嗯……嗯。”
“你冷静点。”柴雨生道,“至少你现在没有被追杀。进入七世轮回,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说到现实生活,张远舟好似抓住了一条稻草,瞳孔慢慢不乱颤了,理智在渐渐恢复。过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眼里冒火地对柴雨生小声叫道:“你能理解我吗?!你家又没有被满门抄斩!当时跟我做交易的人,光说可以满足我的心愿,但完全没说这七世轮回里这么可怕!这是我的第四个世界,天知道我前三个世界是怎么过来的!我有时候都觉得在这里跟外面没有任何差别……”
柴雨生瞟了他一眼,道:“虽然你总是被吓到,但其实胆子大得很吧。”
张远舟愣了,“你说什么?”
柴雨生又重新看向天花板上的那张人皮。“这是你的第四个世界,但你是拿着‘邪神的恩赐’进来的,这说明你完全熟悉七世轮回的规则和隐藏奖励。”
张远舟身体一僵,手下意识一抬,但忍住了,停在那里。
柴雨生又道:“我知道你口袋里的那面小镜子就是。你那面小铜镜的花纹,跟这个大镜子的边框花纹一模一样。当时我大哥要看你的镜子的时候,你收得那么快,就是怕我们认出来吧。”
张远舟的手慢慢垂落下去,半晌,自嘲地笑了声。
“厉害。”
柴雨生没回应这句恭维,继续道:“那张通缉令上,说你‘极狡黠,有数十化名’,显然说明你足智多谋。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你是个逃犯,为什么进到这个世界以后,你要跟江文华走得那么近?江文华是七扇门的副总捕头,你总是跟着他,难道不怕他认出你来?”
张远舟沉默了。
突然,吴姬的声音响起:“他是想借机杀掉江文华吧。”
张远舟又吓得一抖,扭头看了眼吴姬,笑了两声。
吴姬缓缓坐起身,她似乎从昏过去的短暂时间里获得了点睡眠,脸色没那么苍白了。她看向张远舟,道:“在杀他之前,你还想物尽其用?毕竟他很有想法,是个厉害人物,抱他的大腿,活着出去的几率会高些。”
张远舟看了吴姬片刻,慢慢颔首。
“他这种人,就是得利用到尽头,再杀之而后快。”
“执行满门抄斩的,就是江文华。我们家朝中有人,很早就得到了风声,全家四散奔逃。但不论逃到哪里去,江文华总像鬼一样阴魂不散,先后带人抓了我爹娘、我的兄弟姐妹、叔伯兄弟……所有人,只剩下我。”
张远舟脸上的惊慌完全褪去,留下的是冷冰冰的恨意。
“我家一些人藏在根本不会出问题的地方,甚至有的在荒山野岭的地下,躲上几年都不该有人发现……但江文华就跟个鬼一样,不论什么地方都能找过去,一看见人就杀了,连句抗辩的机会都不给,提着人头就走。”
张远舟的声音里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幽暗的光线里,他满头满面的血污看着好像刚从刑场上逃脱似的。
柴雨生还能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张远舟围着吴姬表露出的殷勤烦人,试探自己时显出的油嘴滑舌,满口的“小生”和胡搅蛮缠,还有每次出现突发状况时的屁滚尿流——这些都是他的面具。
“我第一次差点儿被江文华抓住的时候,就出现了那个跟我做交易的人。他自称是邪神,问我想不想知道江文华为什么总能找到我们,为什么什么悬案都能破。”
张远舟看向柴雨生和吴姬,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跟邪神做了交易。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一切影响他仕途的他都视为障碍扫清——准岳丈卷入案件,他就能跟未婚妻悔婚,把人逼死也毫无悔意。他要成为天下第一名捕,权倾朝野,所以才和邪神交易进入七世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