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扬的语调在木楼里激起了一层浪——
丧主话音刚落,所有的宾客,上一刻还假如人偶,这一刻就突然“活”了过来,就跟在城寨那场冥婚一模一样,宾客们互相拍手庆贺、叫好,跟丧主挥手、招呼,嘴里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
“恰逢元宵佳节,岂不是喜上加喜!”
“依我看,您真是得了个贤婿啊!”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可不是嘛,这可是邪神首肯的呢!您可太有福啦!”
……
音浪骤然掀起,并且一直掀到了头顶——柴雨生条件反射地仰头向上看,只见头顶天花板都颤动了,灰尘扑簌簌从木头缝隙落下,瞬间记起木楼的二层也堆满了人——他们也在庆贺。
柴雨生毛骨悚然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象楼上的情形,强装平静地看着丧主和这些宾客一一寒暄。
大厅并不算大,丧主在人群当中走来走去,半晌就轮到了柴雨生和刘姑娘。
柴雨生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恭喜恭喜。刘姑娘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更没想好说辞,在丧主要变脸的前一刻才勉强挤出来了句——“这日子选得真好,是个吉日”,总算糊弄了过去。
丧主站在他们跟前道:“真是多谢你们二位的帮助,要是没有你们,我家小女的冥婚,怎会如此妥帖!”
说着,他就咧开嘴,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
“只是,还有最后一个忙,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帮?”
柴雨生心里咯噔一声,没有作答。
他已经想到了,在“欢天喜地结冥婚”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成双成对纸扎人”。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当中一定有诈,因为现存的纸扎人数量是单数的。
柴雨生和刘姑娘都屏住呼吸,等丧主继续说下去。
丧主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眯得弯弯的。
“我落下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纸扎村里,那是小女要陪嫁的东西,实在是少不了。你们愿意帮我去取一下吗?”
丧主话没说完,柴雨生的余光就瞥见刘姑娘和祝祜交换了一下视线,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又都看向丧主,让柴雨生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刘姑娘问:“不能让其他人去吗?我们想留在这里帮手。”
丧主挂着瘆人的微笑道:“不行,其他人都走不开,只能劳烦你们二位去。”
场面安静许久。
祝祜突然对刘姑娘说:“问他,他和扎彩匠能否一起去。”
刘姑娘就问:“您或者那位扎彩的师傅,能陪我们一起去吗?”
丧主微笑着摇头道:“不行,我们走不开,只能劳烦你们二位去。”
刘姑娘和祝祜又对视一眼。
柴雨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悦地皱眉。
但这俩人没一个理他,刘姑娘接着问道:“我们可以只去一个人的,对吗?”
丧主微笑着看向刘姑娘,过了许久,才说:“可以。”
柴雨生前面的没听明白,但听到这里,激灵了一下。
很显然,丧主是在诱使他们都进入纸扎村,如果他们都死在那里,那所有人就都留在这个世界里了,毕竟邪神创造七世轮回,本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取灵魂。但刘姑娘却挑明了他们其实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可以出去。
换句话说,他们当中必须要死一个人,并且会变成纸扎人。
思及此,柴雨生心里唰地凉了。
他看向刘姑娘,那张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贪生怕死到让这样一个小姑娘替自己死的地步。
更何况……
如果能离开这个世界,刘姑娘还有事情要做,她可以去取那份遗物,去追寻李笙歌的往事,她还有其他的家人。
但我不一样,柴雨生想。
比起刘姑娘,他活下去的必要性,以及对于活着的念想,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还是他去吧。
柴雨生刚准备张口,就感到祝祜捏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问清楚,具体怎么走,去哪里,取什么。”
柴雨生深吸一口气——就连祝祜都认为得他去。
于是柴雨生问了。
见有人主动要去,丧主高兴得不得了,非常热情地讲道:“贵客,您就沿着那条大路笔直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您会看到很多柴火,在那个柴火堆上就放着我家小女的红盖头。劳烦您把它取回来。”
柴雨生默默记住,缓慢地点了点头。
丧主又殷切地问:“您都记好啦?那我们就在这儿恭候您回来啦。”
他一说完,整座木楼里的宾客,包括楼上堆满的那些人,全都跟着重复:“我们在这儿恭候您回来。”
这些似人非人的声音声势浩大,整齐得震耳欲聋。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柴雨生身上。
柴雨生僵硬地吞了下口水。
“走吧。”祝祜揽住柴雨生的肩头,带他走向木楼的大门。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柴雨生浑身发冷,他无意识地往祝祜的臂弯里缩了缩,牙齿打颤道:“大哥,多谢你啊,陪我到最后。”
祝祜没接话。
他们跨出了门槛,彻底站在了正月十五灰暗的天空下。
出乎柴雨生的意料,刘姑娘竟然也跟着走了出来,跟他们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柴雨生慢慢把祝祜放在他肩头的手拿下来,转身对刘姑娘道:“刘姑娘,你多加小心,祝你能平安从这个世界出去。”
刘姑娘眼睛微微睁大,先瞥了眼祝祜,然后才看向柴雨生,略带点疑惑道:“谢谢,你也是。”
柴雨生笑了下,说:“谢谢,但我可能出不去了。纸扎人还缺最后一个,我这一趟就是去填缺的。”
刘姑娘愣了一下,表情更疑惑了,又看向祝祜。
柴雨生不理解刘姑娘这是什么反应,说话的是他,她不应该看着说话人吗?总看祝祜是什么意思?这对吗?
柴雨生转向祝祜,结果差点被祝祜的眼神吓得跳起来。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专注地注视过。
祝祜看他的眼神,就好比一个执着的鳏夫看见他的亡妻活生生地从坟墓里走出来,他不确定这个亡妻是不是真的活的,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念成疾已经疯了,只能摆出这样的眼神沉溺地注视着眼前人。虽然这个比喻不恰当,但柴雨生真的有种自己是祝祜再世爱侣的错觉,瞬间浑身浮起鸡皮疙瘩。
下一刻,祝祜就垂了视线,这个眼神消失了。
祝祜用自然到略微有些冷淡的目光看着柴雨生,问道:“还记得你名字的由来吗?”
柴雨生激灵了一下,几乎疑心刚刚这段注视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记得。”
——他叫“雨生”,是因为雨天是他的生门。
这还是祝祜告诉他的,没那么容易忘。
祝祜点了点头,说:“那就可以了。落雨的时候,你就跑,和她一起出去。”
柴雨生怔了一下,“跑?我要先去纸扎村拿那个红盖头,然后再看有没有机会……”
“冥婚已经礼成了,还拿什么红盖头。”祝祜打断他,“那根本就是个借口,目的就是让人进纸扎村。”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那些宾客都是从纸扎村出来,走到这里才‘复活’的,如果倒回去,那一切活物都会变成纸扎人。并且,这个世界从开始以来,就连丧主和扎彩匠都没有踏足过纸扎村一步,刚刚问他们能否一起去,他们也拒绝了,显然就连他们如果进去了都无法原样走出来。”
一阵冷风吹过,柴雨生的汗毛蹭地倒竖,浑身冰凉——原来根本不需要取什么红盖头,只要踏入纸扎村,只要往里走,就一定会变成纸扎人——这么说,连逃命的机会也彻底没有了!
果然,按照倒序进行的冥婚流程,倒着退回去变成纸扎人……这个世界的一切规矩都是有迹可循的,严丝合缝得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