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日后顶着阮家的名号身份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也如此畏畏缩缩,那丢的便是整个红州的脸面。
九十四在这些规矩教训上狠不下心不管,那阮玉山便收不得阮铃。
那边阮铃一听阮玉山开口,话还没进脑子,身子先一哆嗦,才跟那罗迦玩闹得大汗淋漓的通红面色当即白了一层,随后也不敢懈怠,吓破了胆子还是只得上前,下跪请安,喊道:“老爷。”
阮玉山只将他冷冷一扫,转身便走向兵器库。
九十四只轻声道:“去洗过睡觉。”
从兵器库放好破命,在回房的路上,可见阮招单独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应当是阮铃正按阮玉山的吩咐每日做半个时辰的夜读。
经过那院子,阮玉山在这一路终于开口:“你让阮铃管你叫四哥?”
九十四没有否认:“饕餮谷的小蝣人都这么喊我。”
“他如今可不是饕餮谷的蝣人。”阮玉山不紧不慢地说,“他是阮府的世子,我的儿子。”
九十四挑眉,听不出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哦?”
阮玉山便扬唇。可九十四总觉得他今夜的笑带着几分凉意。
绕过假山进了院子,阮玉山才说:“叫你四哥,再叫我爹,岂不是乱了辈分?”
九十四不以为然:“各叫各的便是。”
阮玉山又是一声不明不白的冷笑:“好一个各叫各的。”
说罢便推门进了屋子。
九十四站在门外,还是没觉出这说法哪里不对。
难不成为了不乱辈分,阮铃管阮玉山叫爹,管他叫父亲?
他又没把阮铃认在膝下。
况且堂堂阮府世子,在外还认个别的人做父亲,岂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时,也不见考虑什么乱了辈分的说法。怎么到了阮铃身上就那么多讲究?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这脾气发得没有由来。
今天一整晚的脾气都发得没有由来。
阮玉山则认为九十四需要点时间把这些事想个明白。
故而九十四在门外嘀咕完进门时,便见到阮玉山正从柜子里拿了被褥枕头,一副要往外走的趋势。
他下意识关上门,手上贴在合起来的门框上,问道:“你做什么?”
阮玉山抱着枕头被子,信步走到他跟前,闲闲地说道:“既然你要阮铃各论各的,那咱们也不适合整日睡在一块儿,平白叫孩子见了误会——睡,也该各睡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九十四紧紧盯着他。
半晌,见阮玉山既无玩笑的意思,也没反悔的打算,他便冷了脸,也是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十四放下手,哗啦一下打开门:“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阮玉山走得很干脆。
九十四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阮玉山不回头,九十四便也走出去,假意跟着阮玉山,实则走到院子里,又立马掉了头,走向反方向那面墙下的摇椅。
这椅子是阮玉山来了穿花洞府后特地叫人从山下送来上好的楠木,再照着九十四的身量自己亲手做的,这些天他除了在老爷子和九十四中间斡旋,就是在给九十四捣鼓这些东西。
九十四爱他身上的熏香,他便叫人一箱一箱地往山上送;九十四爱摇椅,他便自己削木头自己做;就连九十四身上那件银底红边的袍子,也是他在燕辞洲亲自挑选的海水纹花样和丝线。
现在九十四不明事理薄情寡义了,他也乐得亲自教一教。
阮玉山走到月洞门口了,微微侧目,瞧见那个薄情寡义郎正躺在椅子里,两个眼睛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那姿态并非眷恋或是挽留,反而更有点跟他杠上的意思,非常气定神闲。
又像是在凝视着他出神,似乎想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出。
九十四审视阮玉山的眼神是傲然中又带了两分探索,仿佛阮玉山是个什么新奇的物种,他今天才见识到一般。
察觉到阮玉山发现了自己的注视后,九十四漫不经心往脚下一踩,让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好像自己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享受摇椅,观看月色似的。
阮玉山并不同他赌些没必要的气,只提醒道:“夜里风凉,趁着这会儿吃过了饭,身子还暖和,早些回房睡觉去。”
九十四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只拿一种瞧见陌生人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像要很想他此时的心思看穿不可。
阮玉山垂眼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摇椅摇晃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须臾,又慢悠悠摇晃起来。
第66章 泱泱
阮玉山的脚步声远了。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
九十四盘在椅子里,既不吱声,也不抬头。
阮玉山察觉到此人有几分异常,正打算俯身去看,就听九十四叹了口气:“阮玉山。”
阮玉山挑了挑眉毛,停下正要俯身的动作:“我以为你嘴皮子冻掉了。”
九十四无心与他斗嘴,侧着脸在他掌心躺了会儿,又开口:“我做了个梦。”
阮玉山不以为意:“梦见什么了?”
九十四说:“十五岁那天,我被驯监——”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句将这话说下去。
险些玩死?似乎带着些歧义。
引诱强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无辜的位置。
毕竟当年最后死的人是驯监。
他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相对默然的片刻中,捧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九十四从这忽的僵硬中意识到,沉默才是最大的歧义。
他垂下眼,等着阮玉山把手拿开,又或是追问下去。
哪晓得阮玉山只是把手更摊开些,指尖兜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不高兴的事,少想。”
他眨了一下眼。
俄顷,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我只是有些害怕。”
又道:“你不要生气。”
这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由来的。阮玉山竟然听懂了。
——九十四什么都知道。
知道两情相悦过后理所应当有鱼水之欢,也知道欢好肉欲为人之常情,更知道那么久以来阮玉山即便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仍旧依着他的性子,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却坐怀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