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一头乌发一对长眉,眼前两扇睫毛低垂,脸上五官浓墨重彩,皮相红白分明。
他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细细长长的胳膊,才要从阮玉山手上接过药碗,就被阮玉山攥住手腕。
——九十四小臂处出现了一块非常大的淤青。
这绝不是阮玉山昨夜的手笔。
一是他舍不得用那么大力,二是那淤青一看就并非由人的五指所造成。
阮玉山盯着那块地方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钟离善夜昨晚拿破命偷袭九十四,结果被九十四一胳膊挡回去的那招攻击。
当时老头子还夸九十四好身手。
这一晚上过去,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十四身子正不好,还赶上老头子那一棒,自己内里都调养不过来,还要去愈合外伤。
阮玉山脸色很难看。
九十四倒是没什么所谓,又或许是生着病,没空计较,把阮玉山的手从自己小臂推下去,沙哑着嗓子道:“无碍,你下次轻点。”
“……”
阮玉山脸色更难看了。
吃毕了药,九十四一个翻身缩回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沉睡。
阮玉山则在为他的吃食犯难。
先前老头子在这儿看诊,屋子里乌泱泱一堆人倒是竖着耳朵听了钟离善夜的吩咐,该煎药的煎药,该做饭的做饭。
可那些人做起饭来畏手畏脚,一会子考虑到病人得吃得清淡,一会子又想起老爷子说九十四得吃生肉,一会子还记得九十四不能吃精米精面,阮玉山虽说脑子转得快,可那会儿他正围着九十四打转,也没空去提点做饭的婆子们。
厨房的下人们也不知怎么一合计,忙活半天,给阮玉山端来一碗半生的肉沫子拌玉米面。
那是又腥又糙。
阮玉山打开食盒子瞧见里头第一眼,嘴角就耷到衣领子上,满眼都是嫌弃。
他拿起金勺,紧皱眉头把那碗玉米面拨了拨——这样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很不讲究礼教了,但这碗玉米面又实在很难叫他讲究起来。
随后他扭头看看床上的九十四,迟疑片刻,将碗端到九十四跟前时,语气已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亏心事而温和许多:“阿四。”
九十四大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听见阮玉山喊他,只把眉毛动了动,很是疲倦,瓮着声儿道:“嗯?”
阮玉山舀起一勺子饭递过去:“吃点东西。”
九十四把鼻尖从被窝里探出来,照例是先闻了闻气味,闻到一半,就把脸缩回去。
甚至还对着阮玉山后退了两分。
若非身上乏力,这碗饭此刻应该已经被打翻了。
阮玉山了无意趣地搅弄搅弄碗里的东西,末了又站起来,一只手叉着腰在屋子里打转,语气很是不耐烦:“一群蠢东西!这饭闻着就不是人吃的,端来做什么?!谁吃得下?!”
他这气是撒得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好在厨房里的婆子们精明,做好了饭,也知道这饭没眼看,谁也不想来惹阮玉山的晦气,烧柴的时候就不辞辛劳去找了云岫和林烟,拜托他们帮忙把饭送来。
眼下阮玉山发脾气,在场的都清楚,错不在厨房里的人,是阮玉山自己关心则乱,恰好九十四生了病也任性,没个人来给阮玉山顺毛,自然是惹不起。
林烟不停对着云岫使眼色。
其实这问题解决起来要说简单也简单,宅子里上上下下都伺候不好,那就让唯一能把九十四伺候好的人去做饭。
云岫垂眼站在饭桌边上,直截了当:“阿四公子想必只吃得下老爷的手艺。”
阮玉山在屋子里烦得打转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
他扭头看向云岫,目光在云岫和林烟之间逡巡,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态。
屋子外艳阳高照,这几日都不下雪,阮玉山把视线放远了一瞧,看见林烟头顶后方的天上挂着轮圆圆的太阳,明亮的,热乎的。
就像他半个时辰以后在小厨房给九十四蒸好的那碗鸡蛋羹。
——吃不得精米精粮,那还吃不得鸡蛋不成?
——不能吃太熟,那就蒸个七分熟。
正好把蛋蒸得嫩嫩的,撒点调料葱花和香油,九十四从被子里头探出去的鼻尖总算是没再缩回去了。
有他堂堂阮玉山在,岂有饿死九十四的道理?
阮玉山把鸡蛋羹捣得碎碎的,一口一口喂进九十四嘴里,直到碗见了底,他这一大早才算松了第一口气。
可顿顿让人吃鸡蛋羹也不是个办法。
九十四脾胃正虚着,哪里克化得动许多鸡蛋?届时老头子晓得了,又要把他和一干人等骂个狗血淋头。
是以这一整天,阮玉山总在屋子和厨房来回跑,不是守着九十四吃药睡觉,就是泡在厨房里头思索给九十四做点什么饭菜。
及至晌午,九十四在被窝里捂出一身热汗,总算是能有意识地睁眼了。
不过他动弹不了什么,眼珠子定在眼眶里,稍微转一转,都扯着太阳穴和后脑勺一片一片地痛。
即便如此,九十四还是用目光把整间屋子缓慢地扫视了一遍。
接着叹了口气。
……阮玉山又不在。
九十四蹙了蹙眉,带着满脸的病气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把脸埋进被褥里,发现这床被褥已没了阮玉山留下的气息——凌晨他睡着后,阮玉山便把他和床上狼藉给一并收拾了。
此刻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床上的一切,都找不出几分属于阮玉山的气味。
九十四撒开被子,瞧见自己身上被换了一套厚厚的中衣,此刻被汗浸透,发出丝丝浓郁的熏香。
他这病真是来得太急太猛,即便吃过一顿药,发了一次汗,头脑也还是昏涨不清醒,醒来先找阮玉山,找不到阮玉山,他便愣在了床上。
半晌,九十四木然地下床,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迎风闭着眼,企图在风里追寻到一丝阮玉山的踪迹。
蝣人的感官总是很敏锐,尤其是他们的视力和嗅觉。
九十四在风中嗅出一丝属于阮玉山的气息,接着那气息唤醒他一些属于昨夜的记忆。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湿润的中衣随着那丝气息像个没知觉的木偶般走出了院子。
此时的阮玉山还悠哉悠哉坐在厨房里支着一块铁板,用筷子给上头的牛肉翻面。
牛肉是他亲自切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骰子形状,为的就是用小火将其煎得外熟内生,既满足了老爷不让九十四吃熟肉的要求,又不至于让人下不去口。
最后一块牛肉煎好的时候,林烟急匆匆跑过来报信,说是自己去解手的一趟功夫,九十四就不见了。
原本阮玉山安排自个儿不在的时候让林烟看守在院子里,林烟也是一刻不敢松懈,可人总有三急。恰巧那时候云岫奉命去山下给阮玉山取东西,也不在。
等林烟解完手回来,就看见院子里的屋门大开着,床上除了一堆被褥什么也找不着。
阮玉山静静听完,这回是发脾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一伙人在宅子里找了半天,硬是没发现九十四藏在哪个犄角旮旯。
最后他站在太阳底下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到别院。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昨晚自己短暂睡过一会儿的客房时,九十四正卧在那张他逗留过的软榻上,一头栽在他昨夜盖过的被子里,把自己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阮玉山再发现得迟点,九十四估计能把自己闷死。
第69章 下聘
阮玉山朝后方微微一瞥。
大批乌泱乌泱跟着找人的小厮婆子们自觉走了。
大门一关,阮玉山的严峻神色一下子温和下来。
他走过去,把厥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九十四从身后抱起,顺便侧身,往塌上靠躺,抬起一条腿放上塌,将九十四翻个面过来趴在自己身上,手心来回抚摸九十四的后背:“打洞打到这儿来了?”
九十四侧脸朝外,听见阮玉山说话,没力气开口,只把头转过去,对着阮玉山颈窝含糊应了两声。
阮玉山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热着难受,再忍忍,等病好了,给你脱衣裳洗澡,到时候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只香不臭。”